盛夏灼灼的暖阳,很难让人想到雪的存在。夏日,雪,未免有人会提起牵强附会的《窦娥冤》,什么六月飞雪之类,不过,这雪,未免是渲染气氛,衬托悲凉、辛辣讽刺之意。雪就是雪,是洁白而轻灵之物。雪不是死神降临的音符,亦不是悲天悯人的情感界定,本就不应该被赋予什么感情色彩。
雪,是极净之物。钢筋水泥丛林之间,漫天严寒肃杀之中,煞白黯淡的天幕之上,飘飘洒洒的是纯洁的、轻灵的、跳跃的雪花。似一位位白衣飞扬的隐士,晶莹的冰肌玉骨,自山野吸风饮露而来,环抱着天宇清气凝结成的伏羲古琴,翩翩然奏起《沧海龙吟》的曲调,羽衣翩跹,飘然而下。雪似蝶,乘着清风明月,在天地间翻飞、旋转、升腾。流连处,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转瞬间,千树万树梨花开绽,马迹去处,雪满天山路。悠悠然似空谷隐士,翩然高洁;柔婉处如豆蔻梢头,婉转娉婷。
北国最美的,约莫着当属终南的雪。秋天满山的姹紫嫣红尚未凋谢,便覆上了蒙蒙的、洁白的、透亮的雪花。雪花如杨花一样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看似柔弱无力,却如一把刻刀,雕饰着山峦,溪水。一片纯净的洁白世界,天地之间,静谧无声。新雪初霁,群山便覆上一袭白衣,雪中那一点点艳红的,便是早开的野梅。
终南的雪,是清冷,蕴含着远离尘嚣的宁静,和翩然隐士的高洁。移步登上楼观古道,听着古琴带着温润桐木香的和着香烟的温婉的飞声,离开喧嚣的都市,在白雪覆盖的山麓下寻一盏清涟,一缕如丝般顺滑的微风,便是心底亘古如斯的一湾清雅与宁静。心中常思量着古时隐士归隐山间,吸风饮露,卧石听泉的真谛。那就在于寻找自己心中最后的一份本真。红尘纷扰,是是非非交织,多少人已经厌倦?又有多少人能够保住自己的操守?是王羲之以真迹《道德经》换取群鹅的潇洒自如?是陶潜陶渊明归隐南山,东篱采菊的缥缈悠然?还是竹林七贤,山涛、嵇康、阮籍、刘伶、阮咸、王戎、向秀的魏晋风骨?可嵇中散傲霜斗雪,给山巨源写下万字绝交书,却终被司马氏污浊的大潮所淹没,落得个引颈受戮的广陵绝唱;阮籍超然物外,可最终不过“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不过“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雪,也许就是那些隐士高贤的共同之本心。
也许次之的,是长安的雪。云霭袅袅,不绝如缕,云雾迷茫间,雪落在殿顶屋檐上,这是盛世尘嚣之中唯一的寂静时刻。踏着碎琼乱玉,到未曾冰封的曲江池寻几枝艳丽的红梅;捧一抔银灰玉屑,在巍峨的城郭下缅怀盛唐的风貌。看着车流中蒙蒙雪雾迷离,望着人家屋檐上寒风托起雪片纷飞,在山间拾得的一份本心,此刻也许就化为了太液池上一轮皎洁的霁月。此夜,无声无息,偶尔有鸟飞过,扑棱棱激起一片月华,闪烁又消散。站在舞榭歌台之畔,你会看见幽然的长安灯火,星星点点。举目,是月光泻泻,清风徐徐,碧波荡荡,仙岛渺渺,天台巍巍,星汉迢迢。当然,此时止息的雪会像精灵一般,像一曲铮然的广陵绝唱,翻飞腾起,婉转悠扬。
依稀北望,塞北的雪就逊色。虽有“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但终究带来的,只是砭骨的苦寒,也许横刀立马的'将军会觉得士气鼓舞,可对于美学而言,浅灰色的雪和漫天的黄沙凝结在一起,不洁白,也不素雅。亡灵的哀嚎掺杂着豺狼的哀鸣,惊得雪粒到处纷飞。或许再加上翻滚覆压的战云,令人心情烦躁。或许可以想起李华的《吊古战场文》:“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北风振漠,胡兵伺便。主将骄敌,期门受战。野竖旌旗,川回组练。法重心骇,威尊命贱。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析江河,势崩雷电。至若穷阴凝闭,凛冽海隅,积雪没胫,坚冰在须。鸷鸟休巢,征马踟蹰。缯纩无温,堕指裂肤。”或许会想起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雪是纯洁无私之物,它无私地滋润着天穹之下的每一寸土地。无论是朝歌夜弦,小桥流水,或者是金戈铁马,狼烟漫卷,它总是无私的,是我的一位挚友。我永远无法忘记透过窗棂看到白雪的喜若狂,我对它的情义无法用语言概述。不过,也许,当所有人都在欣赏银妆玉砌的美景时,我更加感念的,还是雪的博大与无私。我的作品《白衣》中有这样一段文字,摘录如下:
再定睛一看,天穹之上,飘飘洒洒,纷纷扬扬,冰花滚似绵。那洁白的,明澈的,晶莹的,是雪。中原的雪季已近尾声,正是新桃换旧符的时节。不过,繁华落尽,就算是西京长安、东都洛阳也再也见不到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的升平景象了。雪,是纯洁无暇的精灵,它们用身躯,飘然而下,洒在地上,洒在树上,洒在将士的无名青冢上,最终,轻盈地落在凯旋军队闪着烁烁金光的刀枪剑戟上。雪,用它的洁白无瑕,慨然洗涤着刀尖剑锋上那挥之不去的罪恶。那收割了无数生命的死神的镰刀;那杀红了的凶残的猩红之眸;那冷光彻骨的寒芒凌厉之剑;那见证了无数生离死别前赴后继的长缨。
在回荡长空的凯歌声里,在日迟窗外的梦醒时分,没有人会记得那一场痛彻心扉的噩梦;没有人记得曾有一支身披龙纹铠甲的雄师曾跨马驰骋,曾长歌当哭,曾壮士断腕,曾慷慨饮恨;没有人会记得那位黑袍金甲的少年将军;更没有人会记得那个白衣翩跹,一尘不染,虚无缥缈,曾引颈就戮,慷慨赴死的白衣琴魄。
还是雪,覆盖了一切,鲜血与黑夜,霜月与黎明,绝望与希冀,慷慨与淡然,在雪的覆盖下,一切都是一般,都是空白一片,是平淡无奇。多年之后,甚至不必多年之后,止转瞬之间,便不会有人再记起终南之巅的那座青冢;不会有人记得多少义士慷慨豪迈,血溅沙场。剩下的,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让人苟且偷安,沉浸在纸醉金迷,浮华万千的所谓大唐盛世,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沼,永远无法自拔。
雪的无私,也许就是众人苦苦追寻的人的本心之一。也许,在盛夏日的浮躁季节里,我们很少感到雪的存在,也很少去追寻它的踪迹。它来了,不带来一丝声息;它走了,不带走一缕怀念。或许在盛夏日,没有人怀念雪的存在。但当我们还念诸子百家,怀念以往的魏晋风骨,高洁傲岸的时候,总会有人想起雪。那时,抬头看吧,那就是雪,这个亘古如斯却如此渺小的东西,穿越时空送给你的一丝清澈透心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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