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心事散文

2020-04-23散文

  都说,秋思连绵。我的心事,则在春天。

  我心中最初的春天,停驻在童年的乡村。那时的春天,是绝对的正版。细数属于春天的碎片,有沉睡初醒的蛙鸣,探出淤泥的黄鳅,回归故里的燕子,一夜绽放的桃花梨花,润喉欢歌的淙淙溪水,也有雨后凸现的竹笋,包括蕨菜、艾叶、野葱、香椿在内的各式各样的野菜。除了这些,还有被祖父连夜打磨得闪亮的铁犁、铁铧和铁耙。这样的春天,人体感官触觉到的馨香气息和缘由农事延伸出的枯燥坚硬交织相融,凝固成一个季节的模具标本,陈列在我的有限记忆空间里,成为永恒。

  母亲是春天的主角。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在春天所有的气节里,都有母亲忙碌的身影。地里的油菜开花了,封存在田间的牛粪发酵了,路旁的艾叶长势茂盛正好采来做米果了,头年选好的稻谷种子该浸泡了……身材矮小的母亲,此时成了春的使者,以农人特有的方式,用自己的勤劳和智慧,让整个家有了无限的希望。

  跟随着母亲的脚步,我童年的春天菱角分明,有鲜嫩的绿色、活泼的生物、温暖的风和悦耳的响声。我比城里的孩子更真切地懂得春天的意义——播洒希望。我见证过一粒稻种的膨胀、萌芽、生长、茂盛和结果。我的女儿今年读小学三年级,她在周末缠着我陪她去寻找春天,说是老师布置的作业。我带着她走进郊外的田野,看着她在大块的油菜花地里欢呼,面对绿茵茵的草地惊叹,心里有种莫名的悲哀。在钢筋水泥混合体构筑的城市空间里,有笔直干净的大马路,有霓虹闪烁的街市夜景,有琳琅满目的超市货架,有各种各样的游乐场,可是,生活在繁华都市的孩子们,却寻不见自己的春天。

  这个季节,我必定要陪同父亲回一次老家。那是清明。一条新修的水泥路直通村庄腹地,让我返乡的旅程显得异常顺畅。便捷的交通带给村庄的变化可谓日新月异,不过两三年时间,村庄深处的土胚屋一栋栋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村口沿途外迁新建的房屋,一律的红砖青瓦,条件好的人家,还盖了漂亮的琉璃瓦,外墙贴了光滑的瓷砖。老家只有性格顽固的祖母留守,两栋并排而建的偌大的土胚屋,斑驳的墙体刻着岁月留下的痕迹,显得忧郁而孤寂。这是整个村庄所剩无几的土胚屋。令我欣喜的是,在这里,我有了震撼的发现。走进客厅,突闻几声熟悉的燕喃,抬头,一个泥团垒成的燕巢赫然在目。木板楼顶上,这个燕巢仿佛带有某种热能,一下把我的心烘的发烫。久居城里,我已经多年没有见过燕巢了,甚至都忘记了,这曾经是我儿时最亲密的邻居。

  温暖的春天,燕子一直是我们久候的客人。如今,还有谁记得这些亲密的生灵?即便是在农村,随着屋舍的改建和生活的变化,也让燕子们无所适从,再难寻到安身之所。少却了燕子的呢喃,这样的春天,还是完整的春天吗?

  城市人也不甘过着缺乏春天的生活,他们请来能工巧匠,不惜斥巨资在有限的空间里乔装打扮。我所在的县城,沿江路、两个街心花园、以及一桥相隔的行政新区和开发新区,都被精心打造成绿色带、人工湖、小花圃,特别是在行政新区,甚至把路旁整座山都雕琢成一道景观,冠名曰“生态花园”。这些地方,我都去过,沿江路,更是我接送小孩必选的途径之一,也是饭后散步常要经过的一段。在行政新区的所谓“生态花园”里,我看到,一株株粗壮的乔木,被人们从远方的专业苗圃里移栽过来,在这个陌生的他乡落户。为保持养分和便于运输,这些移栽的乔木枝条被斩断,看不见一片叶子,栽下之后,每颗树都被挂上一袋营养液,像极了病人在医院挂点滴的模样。走在这里,当风吹来,你知道,当下的确属于大自然的春,但你感受到的,却是一个患病的季节。

  所有的人工景致里,我最爱沿江路的柳树。生在江南,少有人不喜欢这种植物的。姿态婆娑,清丽潇洒的柳树,有着江南女子般的温柔性情,是绝版的园林尤物。你怜它,它便柔情万种。不仅如此,柳树另有刚毅的一面,它耐寒耐旱,生命力极强,折其枝条,插于土中即可存活,偶遇水淹,即便没顶,也能顽强抵挡。沿江路两侧多为这种柳树,行走其间,心悦神怡。立春时分,走着走着,不经意撞见一枝柳条,凝神看去,满枝都是点点绿芽,顷刻间,满腔都是欣喜。

  时至今日,茶余饭后谈笑,父母总要提及我儿时随他们一起下田施肥的故事。那时没有化肥,施用的有机肥是头一年的牛粪运抵田里,堆砌成堡垒状,用泥巴封实,充分发酵。春耕犁耙下地之前,必须这些肥料撒散开来。这看似简单的活,对当时仅四岁的我来说,是个大难题。踉跄着脚步,在没膝的泥水里蹒跚而行,好不容易走到牛粪堆前,抓起一把牛粪,学着父亲的样子,用力甩臂,一团牛粪在头顶盘旋了一小圈,“啪”一声结结实实地回到了我的小脑壳上。看到这一幕,父亲、母亲以及最疼我的小姑姑,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欢快的笑声回荡在整个村庄的上空,成为那个春季最美的音符。

  如今的乡村,再也看不到垒成小山样的牛粪堆了。人们往田地里洒各种化肥,施各种农药和除草剂,青蛙和泥鳅不小心沾到这些化学物质,轻则受伤,重则一命呜呼。田地里只剩下纯粹的稻苗,长势繁茂,收成稳定。那些原本生长在水田里的蝌蚪、泥鳅、小鲫鱼和众多不知名的奇形怪状的小动物,都不见了。在这个季节,随之流逝的,还有属于孩子们天性里的童趣。

  所幸的是,诸多种类的野菜,仍从我的童年沿着时光的脚步一直延绵至今。今年清明,我和父亲回到老家,一路都是青青的艾叶,散发出幽静的清香。艾叶米果是上等的美味。我和父亲自然不肯放过这天赐的好时机,采了满满一袋。路过溪边,又见一簇簇蓬勃的蕨菜,大喜,也不管天正下雨,我和父亲撩起衣袖扑将过去,摘了一大把,仍不过瘾,溯溪而上,摘了个够。自然是吃不完的,回去后,分送一些给朋友同事,皆为欢喜。人家拿到这些绿茵茵的东西,甚是惊讶,追问从哪里来的。得知我们是从老家溪边亲手采摘得来,脸上尽显羡慕之情,仿佛听说我们老家有了金矿一般。

  其时,我心里着实温暖了许久。于是常常惦念溪边那一把蕨菜。清明过后,我和父亲又择时回去了一次,探望祖母是当然的主题。于我,也是为了那魂牵梦萦的蕨菜。总觉得,自己已经作别了故乡的春天,多亏了那一把蕨菜,让我心里重燃了希望。

  从乡村到城市,我走过了漫长的十多年。一路上,那些熟悉的与乡村以及农耕相关的事物,渐行渐远。户口本的标注表明,如今的我是标准的县城人,这种虚荣的优待,自然而然地惠及到我的女儿。属于城里人一代的孩子们,譬如我的女儿,享有着相对良好的教育环境和医疗卫生条件,穿着光鲜,有新华书店和图书馆,以及青少年活动中心得以打发课堂之余的时间,可是,当四季轮回,熬过寂寞的`隆冬,到了万物更新的季节,孩子们却为了寻找属于自己的春天而犯难。

  整个季节里,我怀着厚重的心事往返徘徊于城乡之间。我在屋檐和楼阁下寻找燕子,在清晨或黄昏时分寻找震耳的蛙鸣,在犁耙翻过的水田里寻找泥鳅和鲫鱼……一切都无济于事,留给我的,是无言的惆怅。而站在老家土胚屋前的院落里,眼前的一树桃花告诉我,春意正浓。我知道,无论燕子是否来过,我的故乡正值新春,我所在的县城也在经历着同样的一季。只是,在这样的春季,我凭添了许多心事,仅此而已。

  【雨落清明】

  万物嫩绿的时节,阳光普照大地,春笋冒出来了,杜鹃花开了,桃花梨花齐刷刷开了又悄然隐了。于是,开始牵念着一场雨的降临。

  某一个夜里,几声轻雷过后,窗外响起了滴答的雨声。绵绵地下到次日,未见雨停。丝丝细雨,在阴灰的天际边,一阵接着一阵,连下几个昼夜。雨雾渐浓,遮挡住了人们回乡的视线,却阻拦不了人们回乡的脚步。人们从四面八方向村庄聚拢,怀揣着对先人的惦念,攀爬在通往山头的泥泞小道,奔赴一场特殊的亲人之间的约定。

  雨依旧下着,沥沥淅淅,似乎没有消停的意思。回乡的人只管静静打着伞,沉默着徒步攀爬。没有人埋怨这场雨带给自己脚步的羁绊。终于来到了亲人的坟头前,磕头、鸣爆、挂纸、敬香、上供、许愿……做完这一切,男人低头静默,女人悄然转身,用衣袖轻抹雨水沾湿的眼角。

  雨声如嘤。隔着一块青石墓碑,没有人听到碑内之人到底作出了何种回应。萦绕耳际的,唯有雨点滑过树叶,抑或滴落在山石上的细微的响动。上山的路上,帆布鞋早就湿透了,裤管也湿了一大片,年迈的父亲执意举着一把柴刀,躬身劈去坟头周边的灌木杂草,直到整个身背都被雨水打湿。

  儿时懵懂,却也喜欢清明的雨。那时只因了雨后艾叶长势更旺,能吃上母亲做的美味艾叶米果。也偶陪着大人冒雨上坟挂纸,父亲磕头,我也磕头,眼睛却盯着供盘里的艾叶米果。只知道那一方圆圆的土堆里,躺着从未谋面的祖先,我们是来向祖先尽孝的。至于孝为何意,幼小的心灵里,尚未有成形的概念。后来,亲眼送别了曾祖父、祖父、外祖母等亲人,待到清明再去扫墓挂纸,心境迥异。雨帘之下,那一张张慈祥亲切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面对墓碑的跪拜,不再觉得虚无。我能感受到,生冷的墓碑之内透出的那份温暖。

  返回途中,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父亲雨中的背影。父亲的头发已然斑白,脚步踩在泥泞的村道上,微微发胖的身躯时而摇晃。我快步向前,接过父亲手里的伞,撑过父亲的头顶。雨落清明。蜿蜒的乡村小道上,我和父亲比肩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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