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膝下无子,懒得翻盖老屋,瓦房得以幸存。
回家居住,每日不堪老鼠在顶棚上“咚咚”操练,熄了灯,它们还时不时给我从头顶踩踏而过的礼遇。与人类多年的共栖生活,它们早已摸透了人的那点伎俩,什么粘鼠板,鼠夹,鼠药,只对初出茅庐的小老鼠管用,对那些老江湖都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
也曾抱养了鼠类的天敌,一只豹纹的花猫,但随着老鼠的日益猖獗,花猫越来越漠不关心自己的职责了,不是离家外出周游,就是盘腿坐在屋脊上,我无法站在它的高度断定它在关注着什么,只当它是每日参禅入定的老僧了。
母亲还说,拾掇房子时,在床底下用铁锨端出一条青花蛇,想来那是一条家蛇,并未离去,母亲还亲眼看到它吞吃鸡窝里的鸡蛋,母亲说屋里有了家蛇老屋就冬暖夏凉。听得我后背一阵阵起着凉气。尽管小时候为逃避上学,被母亲拴在床腿上哭得昏天惨地时,一只小老鼠跑出来,滴溜着黑豆似的小眼睛在我脚下吱吱地叫,那唯一的同情与安慰平息了我的哭声,人只有在无助时,才能感受到与其它物类相通的灵犀吧,我属鼠,那一刻也不乏有过对窸窸窣窣鼠类的好感。
此一时,彼一时,实在不想与它们争夺对老屋的居住权,为了干净,舒适,便在老屋的一侧盖了两层小楼,其实徒具楼的虚名,它更像个直筒筒的小炮楼,不是财力所限,我也想住在有落地大窗的华庭,如此陋居,多有暂栖之意。不管怎样,每每站在小楼的窗口,把目光向着那些房顶撒出去,我终于也有了花猫高瞻远瞩的视野了。
近来,每次从村庄里离去,就忍不住回望,向我挥手的是工厂钢构的厂房,还有直插云霄的烟囱,那些浓烟成了村庄炊烟的代言,向我说着再见。每当向着村庄走近,就忍不住遥望,除了近逼的高楼背景,迎接目光的是那些毗连的瓦房,那些青瓦此起彼伏,连起温柔的曲线,永远是中国水墨丹青里的澹泊,宁静,这似乎才是我熟悉的村庄的穹顶。
周遭各种名目的高楼社区,成了未来乡村看齐的样板。动迁的消息像东南西北风中的烛焰,阴死阳活了很久,每一次街议的复燃,都加剧着我要把村庄刻在心里的动念,我想,我看到的将是我的家园的绝版了。
冬日的清晨,太阳把光的流体倾泻下来。我站在小楼的窗口,目光洒向村庄的屋顶,时光的河在青瓦上慢慢地流,流着“世”的悠长,流着“界”的深远,点点滴滴映带着终古,顺着青瓦的沟槽流向大地的下游。日暮,斜阳远映,那些覆瓦的屋顶像无言的丘山,带着岑寂的轮廓在暮色里,在楼群的霓虹里一级一级地沦陷。黑暗之中,我心里伸出无数的触手想去轻轻翻阅,那些带着青瓦封面的古老元素,那屋檐之下居住着的男人女人。想去相依,想去抚摸,想去热爱,想贯注自己所有的情义供给它曾经的恩养,这里盛放着我的身世,流转着几十年的光阴。指尖碰触到的却是暗夜的一片苍茫,一种微微钝挫的疼像石子划开心潭,让我以一种新的视角感受这个即将失散的村庄。像一个不孝子孙,从多年熟视无睹的,无尽的索取中浪子回头,幡然醒悟到的感恩。
一直以为,土地,粮食,村庄,瓦房,树木都是上苍给人类的原配生存元素,它们是父辈的槽糠之妻,多有难舍的不离不弃。而我们这一代更像老屋的房客,村庄被喧嚣的时代围剿的无所适从时,老屋是弃妇,我们是唯新是尚的一代。不得不承认,村庄在各种追求中渐渐剥蚀被风化,悄然改变着音容。大自然向我们敞开的怀抱里,我们把很多原配元素弄丢了,隔离了。比如,泥土封闭在水泥路下,胡同口的汽车摆成长龙占据了树木的T台,多种多样的家树无立身之地了,它那一浪高过一浪的绿波无缘荫凉瓦屋,默默躲在大路边披覆着过往的烟尘和噪音。青砖碧瓦在混凝土和胶质屋顶的逼仄中,愈来愈孤独成乡村意象的喻体和诗意幻觉了。
即便如此,那些寻常的乡村场景都被随同富裕一起抵达的现代文明排挤到村庄外面去了,但村庄还是保持了它最初的平静与散漫。那深夜的犬吠,黎明的几声鸡啼,春燕衔泥构筑着爱巢,无边的虫吟漫过田野入我床下,似乎证明着我们聆听物语的天赋还未被完全剥夺。这聚族而居的村落,它骨子里的田园气依然氤氲在大街小巷,流布在鸟雀在屋瓦上的闲庭漫步里,还有一座座树枝交封的鸟巢与村庄依旧比邻而居,燕燕于飞,它的慢与不争的习染,与背后那条催人改变的创新的狗,在心的两端拉锯,有时渴望它的生活方式改变,有时又在期待它的某种气息的延续,这似乎就是独属于我们这一代的两难。
父母在小楼里住了一年,执意要搬回老屋,他们说老屋是砖铺地,接地气。下地回来,一脚泥一脚水的地也不显脏,与老人的懒散更相宜。父亲还有一亩多的菜地,上地无关早晚,他说了算。有时父亲听着唱机,还开着电视,在那儿先品酒,后喝茶,一边跟着唱机的鼓点打拍子,一边打一个饱嗝,哼两支小曲,喊一声舒坦,花猫在脚边嚼着鱼刺,狗儿在屋外等待着吃剩的食物,多半个上午就过去了。屋角堆放着一堆过冬的萝卜白菜,那种被时代的浪潮拍在沙滩上的生活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平庸。一度也曾厌弃于生命搁浅后最终静静腐朽的浅薄,可谁又能说清生命进入倒计时时,怎样才算不枉此生?一种生活方式只要让人快乐,就是合理的吧。我越来越体会到这是生命恩准,也是村庄给予他们的简朴而从容的余生,他们幻想着成为老屋永远的体温,心跳,气血,哪怕到了老了的那一天,只有停放在老屋里才能合眼。
至今村里还流传着一个笑话:一家盖房子,挂瓦时,主妇对帮忙的匠人说,千万小心点,别摔了俺的瓦,那瓦砸在我头上倒不要紧,大不了一个口子,几天又长严了,那瓦碎了就不能用了。听听,要嘴要脸的爷们是断断说不出如此小家子气话的,只有持家过日子的灶台妇才会如此的口无遮拦,肺腑之言都蹦了出来,一片瓦都疼的扯心扯肺的,可想一座房子在他们心里的分量了。我一直也当作笑话来听,因为我不懂他们盖房的辛酸和疼惜,就像未来从现代文明气息里成长的孩子,他们读到了这种对村庄的牵挂和两难,也许会觉得是一种矫情的谎言吧。
每当看到人们围在各种沙盘周围,为格局簇新的`楼盘心动不已时,我常想,为什么不为那些消逝的村庄塑造一座原始风貌的沙盘呢?虽然它显得散乱,屋顶参差不齐,但每一处院落都会有主人家的特殊胎记,看着它我们似乎抬脚就可以走进去,那里面日常的声响就会窸窸窣窣地逸出来,接通那些记忆,聊慰对故园的思念。散步的时候,我叮嘱自己多围着村子转几圈吧,把大街小巷一遍遍地从新走过,满街的平静下有多少未曾止歇的暗潮,我的绵羊一样的村庄,我在默默地雕塑着自己内心想象的沙盘。
于是,有时候晾晒衣服,特意绕道平房,向那些青瓦行注目礼。鞋子晾在青瓦上,是让青瓦拓印下我的足迹,还是向着青瓦取暖?它们瞬间组成别样的修辞,只有那窑温巨变过的青瓦以百代之身,沧桑之眼可以洞悉我内心深处百般寄寓的隐秘诗行吧。
仔细端详过那些瓦当,他们齐齐整整的,手腕扣着手腕的样子更接近村里乡亲的面容,那种特有的粗朴,是村庄朴素穹顶的一份朴实面容,我把它当做村庄永远的肤色。城镇蔓延向乡村,乡亲们蜂涌向灯红酒绿的城市,我不禁会怀疑,他们每一季把谷物撒向田地,为它们除草松土浇灌收获时挥汗如雨的清爽和自足的内心丰饶,与他们沾染了城市的虚浮之气熟练而空洞的打拼所流下的汗水,是否有着同质的幸福感?这其中有爱有恨的纠缠,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内心弥漫着这种挥之不去的忧郁和苍凉感,无论走在哪里,茫茫人海中,一眼就可以认出的那种面容,亲切地感受到那份来自乡下父老兄弟的那种憨厚气息。他们的疲惫也是我的疲惫,他们讨薪的酸辛也是我的酸辛,那种来自最底层的无奈的隐忍,像灶膛里的火寂灭之后还要燃起,这就是生存。
我们所看到的瓦房差不多都是为人们遮风挡雨几十载的旧瓦,风化剥蚀的几近于灰色。到了雨季,它们喝透了雨水,那种酣然而饱的簇新,像油亮的墨汁,又有了一份刚岀窑的新品模样。最喜雨水过后,瓦上洇漫出一层苍绿的瓦苔,那种情味就像读到毛润之的词《贺新郎?别友》,浩荡之气里逶迤而出的儿女情长,婉约清丽的令人唏嘘。
冬日雄风漫道,北风一贯把瓦当作埙来吹的,声击苍穹。
我不知自己对着村庄还能凝视多久,但每一次的注视都有收获。我知道自己在收集,储存,以供某年某天的某个地方,在物去人非的泡沫里,打捞那些关于村庄的记忆。
最美的,是一觉醒来,窗外的青瓦覆了黎明的霜雪,那种美可媲美树林缠绕着恬淡的雾带。初日还未展开它的红旗,那一张张素笺,分明比天色还亮,像村庄的头条,不知要寄向哪里,寄给谁?
我看到花猫起身,在屋脊上漫步,它的眼神幽蓝幽蓝的,飘过一朵朵瓦楞云。有人说猫是忧郁的诗人,原来它不是对世事变幻漠不关心的老僧,这是真的吗?谁看过了它的诗笺,是心事浩渺连广宇的独白,还是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批判的洗炼,抑或是这青瓦上覆着的霜雪,以东方论语式的超然化解着的平淡的幻灭。
看的久了,你会觉得那些从简朴的远古出走的现代建筑群像,像无根的雨一样浅薄地从青瓦的目光里流去。那些如风的往事,云影和树影经行处,不会再有青瓦的屋顶作为它们歇脚的亭台驿站。
想至此,真是寂寥,悲哀!青瓦上只保留一线泪痕——即关于精神、文化、情怀和风物记忆的经典泪痕,正像一颗猩红滴血的落日,把老日子里的寻常物事映出图腾的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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