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腊又逢春散文

2020-04-25散文

  入冬前,家兄用微信发来一组视频与图片。我急急忙忙地一个个打开,一张张放大,心里立即被乡愁结结实实地填满,然后胃里便一阵痉挛,接着心里疹得慌。

  那是一组故乡老屋的影像资料,去年清明回乡走马观花地转了一圈,相隔不过半年之久,可那场景还是把我给震撼住了——泥土与砖石错位的前廊,几欲倾覆的屋檐,周遭坍塌的厨房,瓦砾屯积的猪房,杂树丛生侵入邻舍的后院,泥土与鸟粪掩埋的臭水沟——荒芜!荒凉!荒废的家园!

  三十年前,父亲坐在洒满阳光的新房子里,一手扶在木板钉成的饭桌上,一手夹着一根纸烟。有群扑闪着翅膀嬉戏的鸡仔,挺过一个冬季的寒冷与禁锢,在禾场里撒着欢;一堆春节残留的鞭炮碎片,不肯退出年轮更换的那场庆典与欢喜,被时光的扫把无情的驱赶至谷场边沿,红的绿的在风里飘动、翻滚;门前几棵新植的杨柳强忍着生理期发育的冲动与羞赧,在东来的风里低着眉弯着腰,小心翼翼地隆起嫩嫩的芽苞,一副待嫁春风模样;屋檐上新挂的腊肉被日子捂温身子冒出一滴油悬在空中……父亲看着想着,嘿嘿地笑了。

  那是1988年的立春。新建的住房还没有安装窗户,阳光从屋顶的亮瓦与四周的窗空格子里肆意地潜入,像老友一般抚摸着父亲浓密的胡须,腊黄的面庞,削瘦的手指与单薄的裤管。母亲从老屋里端来一碗饭菜,父亲接过,嘴角溢满着笑容。

  “终于有一幢五间大的新房子了,敞亮舒爽呢。坐在屋里翻看日历再也不用掌灯了。”

  父亲对自己说。

  新厨房的`土灶台是父亲请小舅打的,可他没有见到新厨房里冒出的第一缕炊烟。母亲每天照例天未亮便起床,开门迎日,放鸡喂食,生火做饭,接着便喊儿女们起床,吃早餐,上学;孩子们上学后,她便扛起锄下地。母亲在田间劳作往往会忘记时间,时常是被牛拉着回家的。

  房子是父母亲一砖一瓦挣回来的,为了建房,他们奋斗了三十年。父亲没有住过新房子,一天也没住过。他是在对新生活的憧憬与满足中离去的;母亲则是在对新生活的不舍与叹息中离去的。

  三十年的奔劳,那幢房子便是见证,便是离世的父母亲留给儿女的骄傲。可三十年后,新房子变成了老房子,老房子几乎变成了废墟。

  邻居们都说,现在村里人都搬到镇上去了,就不必在老屋上花钱了,反正以后都变成农庄了。

  家兄也满是疑惑地问我,“小弟,这房子咱还修么?”

  “修,一定得修!不修,咱对不起爸妈,对不住长辈!”

  说完这话,我就给家兄寄了一万元钱。决定修房子的几天夜里,老是梦见父母亲。

  母亲说,“孩子,这房子你幺幺(旧时农村对父亲的一种称呼)当初建得牢固着呢,倒不了,再说又没人住,就少花点钱吧?”

  父亲则说,“村里人都走光了,老大也在镇上买了房,你又去了大城市,都不要这房了,还花这冤枉钱作甚?”

  我了解父母,一辈的辛苦,只为了儿女不再像他们一样辛苦!还是大舅说的一番话耐人寻味——“老屋要是倒了,你们父母亲还有长辈们的灵魂住哪?他们走得再远,魂灵还不是牵挂着你们。”

  腊月初五,家兄说,房子一期维修工程顺利完工,问我何时回家看看。接着,我接到二姐的电话,她说从省城回去看了老房子。屋里屋外焕然一新,院子建了围墙,厅里倒了地平,前后整了水沟砌了廊沿……要是庭院里能生火做饭就更好了……”末了,二姐叮嘱我说,大堂嫂生病了,病得很重,记得打个电话回去。

  晚上,我拨通了大堂哥电话,接电话的却是大堂嫂。可怜她已卧床数月,声音沙哑,羸弱不堪。我与大堂嫂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关于村子,关于农田,关于逝去的亲人,关于她的儿子、孙子……聊得最多的是老屋!她说,你家老屋修得好着呢,放心吧。

  我的脑中迅速呈现这样一番景象:一条满布尘埃的柏油路的尽头,连着一条弯弯曲曲的黄土路;黄土路的尽头是一望无垠的田野;田野的尽头围着一方空地;空地立着三间瓦房;瓦房里灯火昏黄;昏黄的灯下一张硬板床上躺着一位七十岁的老人;老人在垫着稻草梗的木板床上,握着一部常常处于沉默状态的老人机;老人机里装着日渐疏远的亲情;为了续上这份亲情,老人强忍着病痛,不好意思呻吟……”

  大堂嫂是一位非常勤劳的人。我每次回乡,大堂嫂都会留我们用餐。她亲自用土灶为我们一家煮一桌家乡菜,让大堂哥陪我们喝点小酒。她自己则为我们端茶倒水,忙前忙后。直到去年回家,病中的她再也没有力气抬起那双布满老茧的手。

  我忽然想起我的母亲,想起一辈子与泥土为亲,泥里水里活了一辈子最终变成泥土的母亲;想起她离去时的样子;想起大堂嫂为母亲做的最后一顿晚饭;想到她们终将在天国相遇。

  所不同的是,母亲临别时,家里依旧一贫如洗,她的孩子们依旧为着生计而挣扎。而大堂嫂或许是幸福的。她的孩子们有的在镇上买了房,有的在外地建了家。她看见了生活在镇上的孙子、重孙们,看到重孙们终于摘掉了“农民”的帽子。

  大堂嫂与我的母亲一样,在那方黄土地活了几十年,劳作了几十年。

  春来的时候,赶牛下水,翻泥播种;夏来的时候,除草施肥,灌溉清渠;秋来的时候,收割打谷,扬灰归仓;入了冬,翻地耙田,种麦种菜……到了腊月,又忙着给一个个儿女准备嫁妆,忙着准备年货。而一旦立了春,又开始忙着迎接姹紫嫣红的春天……

  几十年的星转斗移,改天换地;几十年的冬去春来,麦黄麦青,稻熟稻落。她们绕着时光转着圈,个体生存的意义与价值便是为了成就另一群新生的个体。她们何尝停止过脚步,看一眼身上的衣衫,脚下的尘土,路边的花草,杯里的茶水……她们出生的时候不识自己的名字,不识园里的繁花,离开的时候仍旧不识这个与泥土为敌的世界。

  家兄说,大堂嫂这次可能挨不到春,问我春节能否回家?我一下子不知如何作答。

  “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从母亲到大堂嫂再到我们这一代;从跨越旧社会到改革开放,从农村包围城市再到城市虚拟化、农村空心化……在生命这张地图上,生死便是主干道,每个人都围绕着主干道,有的划着方,有的划着圆。每个人都在方与圆的空间里行走、奔跑,创造、离去;都曾听着长辈唱着“数九”的民谣长大,长大并趟过生命的秋冬——“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一遍复一遍,生命不息,希望不止。

  正如朱儒敦的《临江仙》:堪笑一场颠倒梦,元来恰似浮云。尘劳何事最相亲。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匆匆西沈。世间谁是百年人。个中须著眼,认取自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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