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邀约,却又好似冥冥之中的约定,使我信步而来,不期然,竟与梅相遇。这样的遇见,曾经,年年众里寻它千百度,却总是早一步,只见疏枝,不见梅;或是晚一步,花已零落,成泥作尘,都不得遇。
那一日,春风斜斜地剪开了料峭寒天灰色的天幕,天上飘出白云儿朵朵,太阳犹抱琵琶半遮面,露着点点的暖意,把一月的风熏得暖暖的。上了半天的班,走出单位大门,觉得天光如此的潋滟,就此回去,弹奏锅碗瓢盆交响曲,真是辜负了这美好的天日!于是信步迈上了端然于三坊七巷边上的乌山山径。窄窄的石径逶迤而上,两边的石篱竹樊亦伴阶而上,早春草色,遥看茵茵近却无,花事尚未浓,花色也未缤纷。桃花还睡在桃枝里,清瘦的桃枝,横斜着,倚风而憩的姿态,虽然无花无叶的映衬,却别有风情。沿着花草小径,我施施而行,绿意虽萧,但熏风解愠,亦让人心生无限的'畅意。正酣然着,突见山上石崖斜径处,一片绯红如霞。
“梅!”不加思索,脱口呼出,不由得加快脚步,飞奔而至,不想那一片的绯红竟是开得如火如荼的樱花。樱花与梅,远观有几分相似,近看却大大不同。樱花,小小的花朵儿,一幅娇羞敛态,小家碧玉,倚枝掩鲛绡的模样,让人心生爱怜。如若走在飘飘、洒洒、红红、粉粉、梦幻般的樱花雨中,再钢毅的男子,也会不由得眉眼含情、柔肠百转。而梅,虽也小巧,却是冰姿玉态,风流蕴藉,傲骨沁香,大家风范,让人心生敬意。伫立在的梅花下,即使眸子还流露着昨日的伤痛,内心却被万花敢向雪中出,梅的仙姿绰韵所震撼,而一点点地,亦变得坚强起来。
桃未芳,杏未红,寒梅便已笑东风。此时节,恰恰是梅,吐芬绽放时,只是不知樱花也开得如此的早,它们是慕梅而来的吧?带着小女儿家的羞涩、娇弱,它们也要学着一点一点地变得坚强起来!然而这一路走过,却不见有梅。我不知乌山是否有梅,只知它有乌石奇峰,有摩崖石刻,有禅院宝刹,有百年古榕,春暖花开时,一路是珍卉含葩笑露,虬枝接叶吟风,有着“乌山蓬莱仙境”之称。这样的仙境,清风自有神骨,应该有梅吧!只是不知它们隐于乌山何处?
如果,能够路遇梅花多好!念起梅花来,亦念起一个古人来,一个被南宋圣人朱熹称誉为“宋亡,而此人不亡,为国朝三百年间第一人!”的人,一个写出千古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隐者。他心性如梅,高标逸韵,总是一袭白衣,隐居杭州孤山,与世隔绝,霞友云朋,种梅养鹤,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仙逝后,只一方端砚和一支玉簪随葬。那一支玉簪,是他隐藏心深处,从来不为人知的秘密。既是玉簪,定与女子有关。想象着,那一支玉簪的主人,是一位温婉曼妙,超凡脱俗,品格如梅,与他性情相投的女子。他爱她,后来定因种种世俗原因,他与她不能,罗带同结。既然不能与她在一起,自己又清高孤傲,不能流于俗世,那么就归隐,就种清雅绝俗,出于众花之上,独一无二的梅为伴,如同他心中独一无二的她,生生世世也就与如梅的她连在了一起。
梅是他,是她。人间真正的爱情,即便是生死别离,零落成泥碾作尘,也依然情依旧,香如故,是与天地共长存,是永生永世不灭的情。
念着他的名:林和靖,念着他的梅,我盘延回旋在乌山石林中,伴着奇峰怪石,穿来绕去。石林中,石阶迤迤,古榕荫荫,榕髯飘飘、樱花萧萧,如梦似幻,我有些迷失了方向。随缘行到一处崖栈,朱栏曲径通幽,隐隐有暗香浮动。一个拐弯,蓦地,柳暗花明,一个开阔处,一片花影摇曳,如烟如霞,映入眸间。遥望着霞蔚飞霙,迟疑着:“那是十几棵梅树连成了烟霞吧?”我移步徐徐,怕一不小心,又是错觉!
近了,看清了,疏影横斜。梅,果真是梅!我心波荡漾,汲汲奔至梅下,人未立定,魂便飞上了梅枝。我要与梅呢喃细语,促膝长谈,我要把它看个够。
梅,疏枝玉瘦,仙风道骨,小萼珠光,梅蕊莹莹,玲珑剔透,梅瓣凝脂,细润柔滑,梅骨铮铮,傲凛冰霜,梅香四溢,清气满乾坤……看着梅,仙姿玉态,我醉了,酥了,卧于花下,微寐,听翠鸟婉转于花间。恍然间,好似有人在耳边轻唤,睁眼一看,竟是个云鬟雾鬓,淡妆靓逸,素衣飘飘的绝色佳人,她莞尔着,邀我梅下与之对酌。我欣然,举杯畅饮,还有一个绿衣童子在梅下载歌载舞,我渐渐迷醉……一阵寒风袭来,我酣醉醒来,才知是梦。亦想起隋开皇中,赵师雄过罗浮山,醉憩梅下,遇见梅仙的神话故事,不禁抬头望“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有点迷离惝恍!不过,乌山仙境,梅自有仙骨,梦遇梅花仙子,也不足为奇!
梅花仙子,是呀!一株梅,何不是一个清雅绝尘的女子?
我抬眸凝望,看,这一株的梅,玉骨冰姿,温婉秀雅,彤若朝云。或许它便是王朝云的化身吧!苏轼有个妻妾叫朝云,亦是他心中的梅,在他南贬时,只有朝云不畏瘴疠,跟着他,奉侍左右,不离不弃,直至病死惠州。她美若梅,“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坚强若梅“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苏轼思她,念她,为她写下《西江月·梅花》。从此,朝云的生命亦在梅花中永存,抑或她驾鹤仙去时,便成了梅仙一个。
那一株的梅,红瓣凝脂,含苞欲放,那娇俏的模样,好似倚门嗅青梅的李清照。“红酥肯放琼苞碎,探着南枝开遍未。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大抵只有与梅心性相通的人,才能如此出神入化地写出梅的形神美。有着如梅般情意的宋朝才女李清照,她与赵明诚一见钟情,一对金童玉女,结为夫妻。婚后,两人琴瑟相和,相敬如宾,志同道合,共同致力于收藏文物书画,并撰写了《金石录》。夫妇俩“赌书消得泼茶香”的生活雅趣,直至今日,仍被文人所津津乐道。后来,赵明诚病死,又遇宋朝山河飘摇,危在旦夕。国破家亡,年近五旬的李清照孤身一人,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但,这难不倒她,她有着梅般坚强的意志。“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柔。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历经了种种苦难折磨,李清照依然孤高自傲,对人生依然存在着信心。她简直就是一株傲然冰雪的梅。
姜夔词中,令他心心念念的女子,也定然,清绝似梅,虽然佳人已逝,而他却“见梅枝,忽相思。”“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多断肠!
梅一样的女子,有着梅一样的风骨,梅一样的情操,叫人如何忘怀?爱情于她们,自然也是永生永世的。
我徘徊于梅下,思绪飞扬,不舍离去。天晚渐寒,风变得凛冽起来,瘦弱的我望着梅,抖擞着精神,恨不得摇身一变,变成一朵梅,傲立枝头,而你恰恰好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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