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散文《草原即景》原文

2020-04-26散文

  火车在赛汉塔拉把我们抛下,就仆仆风尘地继续朝蒙古人民共和国的方向开去了。列车开出去很远,静寂的空气里隐约还可以听到车轮在铁轨上转动的声响,尖细的汽笛声回荡着,好像在殷切地叮咛我们什么,又像是用依依不舍的心情祝福着我们这次深入草原腹地的旅行。

  集二线是从锡林郭勒盟草原的西部直穿过去的。如果草原是片汪洋大海,赛汉塔拉就是浮在这片海上唯一的码头。在旱地上住惯的人们,出海以前心里多少总有些异样的感觉,望着海,又好奇,又是担心害怕。这时,车站后边一家新成立的合作社里挤满了人,有的举着胳膊,神色慌张地喊着:“同志,给我两瓶清导丸!”有的往鼓鼓囊囊的口袋里塞着最后一包饼干。一个梳双辫、穿蓝制服的瘦小姑娘挤了好半天,终于买到一小盒清凉油。

  坐惯了有固定座位的交通工具就像用惯了有格子的稿纸。如今,我们八个人乍上了这辆有框无格的卡车,还真有些不知道该怎样安排自己好,尤其车上挤得好像怎样安排空间也不够周转的。一个简单的办法是八个人围坐在卡车的一个角落里,把十六条腿折折叠叠堆在当中。

  这样安排定了,我们才腾出闲心来望望同车的旅伴。车上有位胸脯上闪着金晃晃勋章的军人,有穿制服的男女干部,也有一位穿绛色长袍的蒙古老乡,看光景大部分都跟我们同样是初次走草地的。未来的两天,我们将同在这辆卡车上,横跨将近九百里草地。想到这个,大家不免都亲热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我问一个跟我背抵着背的.青年说:

  “你也是到锡林浩特去的吧?”

  “是呀。我们这几个全是刚毕业出来,先到锡林浩特,然后等着分配到队上去。”

  随说,他随指了指挤在一堆的男男女女,年纪都在十八九的光景;其中还有那个买清凉油的姑娘。她紧挨着蒙古老乡坐,头上包了一条白色的丝巾,长得白白嫩嫩,很秀气。这时候,另外一个姑娘正跟她开着玩笑,说她昨儿夜里说梦话,直妈呀妈呀地叫。那个姑娘就半嗔半笑地噘起嘴巴,从人缝里抽出小拳头,咚咚咚地捶着那个“癞皮”。

  “你们是什么队呀?”

  “什么队?”女孩子们咯咯咯笑起来了,笑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但是我这个问题问得的确拙笨,背后那个青年只朝腿底下努了努嘴,那里横七竖八地塞着的正是一些钻探用的工具。

  车上的旅客不耐烦起来了。有的急着在草原上奔驰,有的担心草原荒凉,开晚了车子也许会上不着村下不着店地困在半路上。

  终于,矮个子的公路站长走了出来,很认真地望了望腕子上的表,吹了声哨子。一片荒芜的草原上,哨子的声音实在尖峭得可怜,然而站长那直直站立的神态却叫我们肃然起敬。他好像是说:车子虽然是辆卡车,设备差一些,这毕竟是个起点站,你们可小看不得。

  司机助手开动机器了,插着“安全行车”小红旗的卡车震响得就像一匹催着主人撒开缰绳的烈马。车上人人都亢奋起来。想想看,每个人在脑子里都翻腾了许多日子,费了多少周折,终于才到达这个起点。如今,我们将要享受旅行家最大的乐趣了――那就是奔向遥远的、从来没到过的地方,而这地方,在地理环境上,在民族习惯上,又跟我们生平所经历的完全不一样。心灵整个被一种新鲜的感觉激荡起来。

  草原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它有多么像海啊!只有在海上,天和地才能像接到一起的两匹布这么完完整整,没有间隔。只有海才这么寂静,这么广漠得望不到边际,它永远像一幅没有框子的画。而只有在海上,人才会感到这么没有遮拦,自己这么渺小,以至潜意识里会莫名其妙地发生怕把自己遗失了的恐怖。

  风呼啸起来,像千军万马,奔腾而至。穗头已经发黄了的草上就掀起一阵波浪,草梗闪出银白色的光亮。天边时而也会出现一根细小的像桅杆似的东西,走近了才知道原来是穿着高粱红的长袍、背了枪、骑在马上的牧民,那杆子是用来套马的。看到马背上的雄姿,心里油然兴起敬慕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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