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的夏夜里,原野上,到处听得见一种调式简单重复,然而情致陶冶人心的乐曲,这音乐在北方可难得听到。春天,在太阳当空的时间里,有交响乐演奏家野蟋蟀献艺;夏天,在静谧宜人的夜晚,大显身手的交响乐演奏家是意大利蟋蟀。演日场的在春天,演夜场的在夏天,两位音乐家把一年的最好时光平分了。头一位的牧歌演季刚一结束,后一位的夜曲演季便开始了。
意大利蟋蟀与蟋蟀科昆虫的某些特征不太一致,这表现在它的服装不是黑色的,它的体型不那样粗笨。它栖驻在各种小灌木上,或者高高的草株上,过着悬空生活,极少下到地面上来。从7月到10月,每天自太阳落山开始,一直持续大半夜,它都在那里奏乐。在闷热的夜晚,这演奏正好是一台优雅的音乐会。
乐曲由一种缓慢的鸣叫声构成,听起来是这样的:咯哩——咿咿咿,咯哩——咿咿咿。由于带颤音,曲调显得更富于表现力。凭这声音你就能猜到,那振膜一定特别薄,而且非常宽阔。如果没什么惊扰,它安安稳稳呆在低低的树叶上,那叫场便会始终如一,绝无变化;然而只要有一点儿动静,演奏家仿佛立刻就把发声器移到肚子里去了。你刚才听见它在这儿,非常近,近在眼前;可现在,你突然又听到它在远处,20步开外的地方,正继续演奏它的乐曲。
你完全摸不着头脑了,已经无法凭听觉找到这虫类正在唧唧作声的准确位置。我捉到那么几只意大利蟋蟀,投放到笼子里,这之后,我才得以了解到一点儿情况,一点儿有关演技高超到迷惑我们耳朵的演奏家的情况。
两片鞘翅都是干燥的半透明薄膜,薄得像葱头的无色皮膜,均可以整体振动。其形状都像侧置的弓架,处于蟋蟀上身的一端逐渐变窄。右鞘翅内侧,在靠近翅根的地方,有一块胼胝硬肉。从胼胝那里,放射出五条翅脉,其中两条上行,两条下行,另一条基本呈横切走向。横向翅脉略显橙红颜色,它是最主要的部件,说白了就是琴弓。虫鸣大作之际,两片鞘翅始终高高抬起,其状宛如宽大的纱罗布船帆。两片翅膜,只有内侧边缘重叠在一起。两支琴弓,一支在上一支在下,斜向铰动摩擦,于是支展开的两个膜片产生了发声振荡。
上鞘翅的琴弓在下鞘翅上摩擦,同样,下鞘翅的琴弓在上鞘翅上摩擦,摩擦点时而是粗糙的胼胝,时而是四条平滑的放射状翅脉中的某一条,因此,发出的声音会出现音质变化。这大概已经部分地说明问题了:当这胆小的虫类处于警戒状态时,它的鸣唱就会使人产生幻觉,让你以为此时声音既好像从这儿传来,又好像从那儿传来,还好像从另外一个地方传来。
音量的强弱变化,音质的亮闷转换,以及由此造成的距离变动感,这些都给人以幻觉;而这恰恰就是腹语大师的艺术要诀。这虫类的鸣叫,不仅能产生距离幻觉,而且还具备以和颤音形式出现的纯正音色。八月的夜晚,在那无比安宁的氛围之中,我的确听不出还有什么昆虫的鸣唱,能有意大利蟋蟀的鸣唱那么优美清亮。不知多少回,我躺在地上,背靠着迷迭香支成的屏风,“在文静的月亮女友的陪伴下”,悉心倾听那情趣盎然的“荒石园”音乐会!
那高处,我的头顶上,天鹅星座在银河里拉长自己的大十字架;这低处,我的四周,昆虫交响曲汇成一片起伏荡漾的声浪。尘世金秋正吐露着自己的喜悦,令我无奈地忘却了群星的表演。我们对天空的眼睛一无所知,它们像眨动眼皮般地闪烁着,它们盯着我们,那目光虽平静,但未免冷淡。
我的蟋蟀啊,有你们陪伴,我反而能感受到生命在颤动;而我们尘世泥胎造物的灵魂,恰恰就是生命。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我身靠迷迭香樊篱,仅仅向天鹅星座投去些许心不在焉的目光,而全副精神却集中在你们的小夜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