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卵石、水洼
都说天下名刹古寺占尽人间地脉风水,那么,卧佛寺下这片卵石滚滚的干河滩,想必是远古时候一条清波浩淼的大河了。
不是水的力量,谁能从远方搬来这么多质感沉重的石头;谁又可能在漫漫岁月中把这些桀骜不驯的山石挫磨成这般圆秃的情状。
只能想象,那条生动的大河在某个清晨或是月夜,突然化做一条长龙振鳞飞走了。一声长啸之后,清波永失,只余这些大大小小的卵石在阳光下煞白着脸,露出它们愚顽的本真。任是天天听着暮鼓晨钟,佛号梵音,它们仍然是不能点头的顽石。
幸好有你,卵石间一个小小的水洼。任是天风烈日赤地千里,不见你的水位降一寸;任是数九寒天滴水成冰,不见你的水面有浮冰。东山一寺僧众、西岳一庵比丘,远道而来的香客、风尘仆仆的路人……都会不由自主在你身边驻足,舀一瓢甘露般的清水,一解人生的焦渴。
你是那条绝情飞去的大河,留在人间的一个美丽脚窝吗,你是那条永不回顾的龙,脱落在这里的一个寂寞鳞片吗,你是悲悯众生的佛,向这十丈红尘含泪的凝眸吗。哦,你这纯洁如处子、温润如美玉、清甜如晨露的水洼啊!
二、卧佛
佛在太行山间静卧,已逾600年。
而史料记载,佛已于2000多年前涅槃。
那有什么关系。因为觉悟,因为宽恕,因为慈悲,涅槃后的佛显然没有离去。他存在于一切所在:寺庙、山林、民居,他端坐于信徒的深心,并现身于所有人类的脚步所能到达的地方。
此刻,他侧躺在一个天然溶洞里。他头北脚南面向西,仍然是圆寂时候的姿势,他面如满月,眼睑微垂,神情安详,仍然是长行之前的模样。600年前的工匠,显然也是虔诚的居士。若非如此,又何以解释他传世的作品:佛的面部精雕细刻纤毫毕现,那螺纹肉髻仿佛仍带着生命的光泽和弹性,眼睫一眨,智慧的灵光又将四射;而佛的身体,却由一些粗犷流畅的衣纹导引着,渐次延伸向身后的山体;至膝,沉睡的佛已没入大山,与沉默的山岩融为一体。佛耶?山耶?俗人哪知。
吾佛在此,吾佛完美。无怪佛教的教义里说,只有美的身体,才能负载美的心灵。然而这个样子的佛,怎么能让爱他的人们相信“寂灭”二字?溶洞空阔,穹顶有被时间之水蚀透的小洞透进微微星芒。佛前的空地上,一根石笋正一点一滴耐心地生长。
此处远离红尘,此处与佛相对。何须青烟缭绕,何须五体投地。我只以心为香、以体为盘,合掌如华,表示喜悦和恭敬。
隐藏在内心的那颗明珠,遂受佛的拂拭,光华万丈,而明珠之上那朵蕴蓄已久的莲花,也在佛慈悲的注目中,徐徐开放。
这简陋阴湿的溶洞,因为一颗伟大心灵与另一颗卑微灵魂的瞬间对接,而显示出月照寒水般的明净悠然。
人们常叹“做人难”,然而一撇一捺,就能轻松地写出一个“人”字;如果有谁留意过“佛”字的话,那他会不会这样觉得:“佛”并不是神,而是一个“人”,走过了蜿蜒盘旋九曲回肠,然后豁然开朗,为众生找出了一条越走越宽的路!
万物的生生枯枯,明明灭灭,人间的悲悲欢欢,离离合合,连同那些蜗角虚荣的烦恼、毛毛分分的计算,都忘了吧。在天籁般的佛乐里,我是天池里沐浴的赤子,找寻到了生命的源头……
人皆是佛,人皆可成佛!有朝一日,平庸卑微如我,有没有可能,也挣脱红尘的羁绊,实现自由而喜悦的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