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行役缠身,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家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美丽的念想。是的,明日机票已经下定,还得远行。这个时令的成都,满城芙蓉妖娆,每一次分别,都隐忍着一种痛,沉潜于心口,却又说不出来。
人生于世,总是要承受无数的苦闷、烦恼和无趣。但是,真真要讲出来,似乎又没有理由。分别的意象在黄昏里渐渐深重,甚至把这满城妖娆的芙蓉带进来,然后,装在心间,云游他乡。我常常提醒自己,这不是生命美学,只不过是我时常呼唤自己内心世界,让我知道,重新又在路上。
无论是行走在槐花累累的泰山深处,还是蛇行于阶梯入云的黄山松间;无论是借宿于禅意悠悠的峨嵋寺院,还是踌躇在美奂美仑的锦里弄口,我都清楚地意识到,我同这世间的万物,无可既留,不能期待。宇宙大化,不可企及;红尘婆娑,不能深入。我常常发觉自己与这世间格格不入,剩下的,仅能掌控百又三十之重的血肉之躯。
世人常常以为自己能驾驭人间,掌控一切。其实,细究去,不过是错综复杂的假象罢了。无论是嵇康大人“生若浮寄,暂见忽终”的迷茫感念,还是尼采先生“白昼厌倦白昼”的孤独吟诵,生命留给人们的,不过是死亡和无趣。就像我自己,以为我能控制自己三尺之躯,其实仍然滇沛于路,流浪他乡。今尚写芙蓉,敢问后何如?
这么问自己时,我不禁从容一笑。在生命如此美好的年华里,我竟对人生过早地产生幻灭。曾经记得有一次远差在外,之儿问其母人生的意义。打开短信,我即刻回复“人生没有意义”。我知道,孩子尚小,这样回答,实在算不了什么上乘的答案。但是,作为父亲,我实在不想欺骗,使她的人生能明辨是非,拥有一份属于内心的真实。
短信回复之后,我百感失落。对一个尚未入世的孩子,该不该、能不能把与生命紧切关联的呼应关系弄得明白?我当然知道,这样的回答不过是人在旅途别样的心理感受。回到家里,我会绞尽脑汁地找些话题,让之儿打理自己的世界观,再匹之榜样,促其好好念书,向着人生高处远行。
事实上,我不仅欺骗着自己,也更真切地欺骗了孩子。相比于世,我同大家一样,皆秉承着伦理的人生态度和功利的人生做法,让孩子慢慢沉浸于世俗的幸福里,而不能自拔。我总不能教育孩子学嵇康,驾车穷路,大哭于野;亦不能教育孩子像尼采,浮生背井,漂泊而逝。此外,我又能做什么呢?
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旅途里,我时常叩问自己,物质逐渐繁华,为何精神却是持续虚空?我不能回答自己给自己的设问。经过这些年时间的筛选,空间的砺行,我发觉自己越来越喜欢故乡年岁斑驳的老宅,越来越喜欢远山音韵幽情的清潭,越来越喜欢朋友温软深细的倾诉,全没了当年与高山同俯仰、同沧海共进退的心志。细看人生,不过如此而已。
曾经有友人问我,为何眉间总是折叠成皱,不开心怀?我沉默以对,莞尔一笑,眉间又迅速恢复了惯常的表情。我想,那不过是我的人生常态所在。即便如此,犹记得早年写在中学语文课本扉页上的话:悲观看世,积极为人。我不能长时间沉湎于这样的思绪,还得打点明天的行礼,离开这花意绚烂的城市,向着新的陌生告别这个秋天。
去留之间,似如幻觉。权以[双调]水仙子。芙蓉录之,以说幽情。
一枝芙蓉一枝秋,一竿芦花一竿愁。行役总向陌生后。
西风紧,芙蓉瘦,浣花沧浪任远游。劳生浮名事,白发双鬓头,欲说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