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遥见故乡久违的法相岩了,青青在天边,如一朵硕大无朋的睡莲,绽得寂寞。二十二个春秋了,老了柳絮,瘦了黄花,而这朵青莲依旧与儿时挥手作别时的模样别无二致,枕着梦,拂着风,任太阳的金车一次次地隆隆碾过,仿佛不生不灭,开放成永恒。
轻轻地走近法相岩,太保洞还在,洞前的古樟还在,岩上的石林还在,只是那块龙脊巨石上翘了一角新亭,四周植了些杉、桐、枫、杨。绿草如茵,野花正艳。那不是我么?少年挎着黄书包,贴着学校的墙根,越过清清池塘,小鹿一样地蹿上了山岩。蓝上衣被风掀了起来。采杜鹃、掐桃花,拣雷公菌、拾松籽。或在夏日的傍晚,与好友并排斜躺在凉浸浸的龙脊石上,任风从石林间弯弯绕绕地吹来,把少年的思绪吹得纷纷扬扬,把憧憬吹向很远很远。
小南风温柔地吹着,阳光从石乳上滑了下来,岩缝里塞满阳光的碎片。我步入凉亭,坐在油漆一新的雕花回廊间,眼睛在努力地搜寻着每座石峰。那藏在石影里的少年的全部秘密还有吗?那曾经散落在石罅石缝里的晶晶笑声还能拾得到吗?那从这里随晚风飘送出去的憧憬,如今又落在哪里呢?绵绵白云浮过来,杨柳丝丝翠得人心发颤,四周岑寂,花尾鸟斜掠过凉亭,甩下一串如歌的鸣音。
太保洞依旧很黑,洞口的摩崖石刻像一枚枚巨型的图章,打下古人游洞的特殊印记。我曾经多少次出入过太保洞啊,在洞前躲过雨,避过风,在洞内与伙伴们捉过迷藏,钻过所有的洞窟。每次走过洞穴,我们总是壮着胆子,大声吆喝着,把脚片子故意撩得叭叭响,让嫩嫩的童声变成老声老气的嗡嗡回音。每次打着松明火把,提心吊胆地穿过岩洞,心里充满了冲破黑暗、征服险阻的豪勇之气。小伙伴们互相指着被燎焦的额发,被烟熏黑的鼻孔哈哈大笑。一次,我不小心掉进阴河里,被伙伴们拽了上来。大伙儿在洞内燃起了篝火,我们直到把衣服烤干才出洞回家。那一束在怀里跳动不安的火焰,那光与影拼成的伙伴们的滑稽面孔,那身后洞壁上被放大的身影,这一切如今都被洞内的沉寂吞没了,被神秘的黑暗湮灭了,被岁月的河流淘洗去了。惟独于无边的思念里沉淀了这关于洞岩的浪漫故事,时时浮上脑海,使我永葆一颗童心,水晶般透明。
出洞来到千年古障下,繁茂的树冠高悬头顶,绿阴匝地。不远处的母校有钟声穿过石林,弥漫岩谷,在岩洞中悠悠回响。我聆听着钟声,久久地面对着法相岩,站成了一棵树。
踏碎学校的铃声一溜小跑,书包在屁股上拍拍打打,小人儿风一般掠过木货街、四排路、酱油巷,穿出城南那堵古城墙的大豁口,沿着挂满藤萝的青石墙直奔渡船码头。
一片白亮的沙滩摊晾在湾里,赧水绿得像班主任那条漂亮的绸裙子,一漾一漾的。太阳还狠毒地在水面撒一把把花针。弯弯的河流,使人想起了老祖母的弯弯肥腰。渡船码头的三十六级台阶仄斜在水边,七八个女人起落着棒槌,叭叭地翻捣着衣裳。船老板那颗很亮的光头扎在女人中间,正有说有笑哩。渡船无人,悬浮在悠闲的水梦之上,一箭篙竿插在水里,如同插在牲礼上的竹筷祭祀青天。突然,女人一棒槌打在水中,蓦地吆喝响起在河谷。船老板提了湿淋淋的裤子慌忙逃回船上去。
光脚板抖抖地下了码头,咚咚地跳上渡船,汗褂子就羽毛船地纷纷脱落。“鬼崽子,又来洗澡了,下去下去!”船老板亲昵的喝骂声冲出船篷。孩子们立刻仄起光屁股,扑嗵栽下河去。
水不太深,一个猛扎钻下去,吐一串水泡就沉到了底。浮坐在河底的绿菖蒲里仰看水色最有味。左面充盈一泓流动的靛蓝,那是渡船泊在水面投下的梦幻似的船影。大部分水域阳光灿烂,七色光穿透水层,被滤成了一片片半透明的橙黄,让你感受到太阳在水下徜徉的轻柔斯文步态。
扯把丝草升出水面,一抹脸看伙伴们一个个像揿不住的水葫芦浮出水面。逗逗他们!我一边踩水一边扬起攥有丝草的小手,高喊:“我抓到了一条鱼!”
“哗啦,哗啦!”伙伴们游动着狗爬式一齐包抄过来。
“松开手,看看是么子鱼?”调皮的五坨扑过来,掰开我的手指,“骗人,泼他!”五坨挥手在水面一搓,一股水成扇面击洒过来,顿时有水柱轻咬脸颊的感觉。伙伴们手下一条条水龙腾空跃起,齐向我进击。我受不了啦!头一缩,潜入水中,一口气游出去好远。等再次浮出水面,我已到了码头下游。伙伴们还在打水仗,掀起的水花雪白晶莹,在头上鲜花般朵朵盛开。水花中夹杂着一声声放肆宣泄的怪叫,惊得南火苗风满河乱跑,水面波纹杂沓。
一根棒槌顺水漂过来。码头边一位女子站起身向我招手,风鼓荡起她的花衣裳:“呃,那位伢子,难为你帮我捞起棒槌!”
我双脚急蹬着打开了“水浮船”,奋力游过去,抓住棒槌,高举着凫向码头。
这时候,我看见船老板坐在船篷边,双脚伸出船舷,正撮指从一个空钵里拣花生下酒呢。他朝我狡狯地瞅上一眼,继而对着码头吼唱起俚谣来:“妹在河边洗衣裳,手洗衣裳眼望郎,送妹一根洗衣棒,洗了衣裳来船上……”
码头上的女子边听边夹笑着俏骂船老板:“砍脑壳的,剁千刀的……”
孩子们纷纷游近渡船,站在淹及肚皮的浅水里看把戏。五坨趁兴拍起了巴掌呱呱叫。阳光下一个个小小的裸体如黑缎子般淋漓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