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边的散文

2018-11-30散文

  我在年轻的时候,曾无数次设定过自己的未来。少年时站在列队整齐的操场上闻着人工草皮刺鼻的塑胶味儿,后来长大后,站在硕大的法国梧桐树下聆听夏日沉重的喘息声,甚至站在莫奈的巨幅画像面前平息自己的心跳时,我都有这样想过。我不是个一心一意的人,我走在这条路上,心里总想着另外一条路的事儿。世间的人总是声讨时间如流水,我却对这句箴言弃如敝屣。我总希望自己能一下子跳到80岁,或许——还可以再年轻一点儿,也说不定。以我那时的心智并不能准确的瞭望到二十年后的现在,因为当时我的确什么都不懂,却还要装成一副傲慢的文艺范儿。倘若人生可以斩掉二十年的话,那我就留给那一段恍恍惚惚的岁月,在那二十年中我用自己年轻生命的角力拿来想象,妄想借助它加快青春渐弱的脉搏。

  可到现在才发现想象并不是一件令人心满意足的事,因为我在其中构建的繁华往往只是现实的另一部分,它由于外表的斑驳陆离而显得比真实的存在更加美好,但好像是一场魑魅的歌剧。

  就像二十年前,我和她曾经约定一起活到80岁,然后继续完成年轻时报备的梦想。

  就在二十几岁的那个下午,当她在我身边向我诉说这个古老的约定时,我天真的答应了一声恩。那时还想,我能活到80岁吗,或许她能,或许我也能,可谁知道呢。于是在当时,我把想象的钟摆设定到六十年后,幻想她成为一个形容枯槁垢腻的老太婆,如同一艘被暮日隐遁的游轮一般在后生命的余威中踽踽独行。后来,这个形象就一直幸存在我深深地脑海里。

  于是当我的女儿在电话中告知她的死讯时,我像一个手术失败的病人一样内心充满了绝望的恐惧感。注定的眼泪一如当初汩汩的流出眼眶,锁着我的孤独毫无防备的冲出记忆牢固的雉堞。

  我现在仍旧清楚地记得二十年前的那个早上,消弭不尽的晨光泄落在我们的肩膀上。她虽然没有向我预约暌违,但离别似乎总是对我情有独钟,我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她要独自远行的讯息。于是在车子到来的前几分钟,就急切的和她来了个拥抱。可那时我以为很快就能再见面,可见我把自己的想象力铸造得无比强大。现在看来,我早就应该这样拥抱她的,我有太多的话没有说出口,有太多的情感淤积在心底,而有一些情感,埋藏的越深,就越得不到解脱的自由。那时的我并不善于表达,所以我留给她的只有巨大的沉默连着巨大的沉默。我以为只有通过这种经典仪式才能迅捷的打开通向彼此心房处暗藏的仓库,我才能将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妥当的转换进她的身体里。

  就这样,在我确定自己已处理好这些善后之时,蓦然的把她的手松开,然后站在鼓噪的人群中看着她上车。

  那时我是一个喜欢压抑自己意志的一个人,任性又胡闹,在遭受一次现实的挫败后就陷入孤绝的悒郁中。有一次在看过《丹东之死》后的不久,甚至也幻想能如同毕希纳一样在与现实的对抗中获得一次伤寒的亲临。可二十年过后,我健健康康,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和爱我的家人,现在的我望向那里,望向那个当时不能摆脱痛苦的可怜的家伙,只能背过身去摇头叹息。已经记不清那个苦痛的原因了,大概知道是自己生活的还不够健全,而妄想一切事事如意罢了。

  有一次我向女儿推荐这部革命剧作,顺手翻到了那时看不大懂的一段话,瞬时击中了我柔软的内心——

  “我们彼此了解的太少了。我们的皮肤生的太厚,没人都把手伸向对方,可是这只是白费力气,各人摸到的不过是,对方粗厚的表皮而已。我们真是无比的孤独。”

  这真是一种虚无的对抗,我现在清醒极了。它就像一个符咒般击碎我的过去,使我对那个伧俗的世界怀恨在心:

  年少的我渴望被人理解,那时我的身边总有很多人。那许多人都了解我的笑容,却没人能了解我的眼泪。那时的我虽然也收获了幸福的爱情,但这并不能解除我孤独的天分。这种孤独感来自于自己的能力与愿望无法实现的揪心,我时常让自己沉陷进失落的寂静里,而留给周围一片随意想象的空白。直到那个夏天我遇见了她,当时她正呆呆的吃着冰淇林,麻木的神情指向远处的足球场。那个镜头里的她宛若一朵海紫苑,婉娩俊雅,白而不俗。

  我们相处了约有两年时间,可在我看来这两年就足以抵得上前二十年的所有。由于她给我带来的,不断温习的惊喜,使我在那个短暂的花信年华里不知不觉成为了一个自信和坚强的人。她把我的孤独拿去走进这片寂静的森林里,然后根如芋魁般扎实的坐在那里,坐在我为她保留的位置上慢慢啜饮岁月的温情。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保留着那个位置而不让别人触碰,尽管她并不知道。尽管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我尽管是一个有情绪隐私的人,一个感情上的洁癖者,但这些对她都毫不设防。可我偏偏又是一个不习惯主动的人,因此在她的付出应当有所回应时显然她并不要求什么,我也只是跟随自己的无动于衷罢了。当时我想,她应该会懂这些表面的沉静的。这些感情都是我心中最密集也是最细腻的一部分,不容置喙的纯粹,我怕一念的踟蹰便会触动心里无法抵御的邪恶,于是我只好默默地站立在她的远处。这二十年来,尽管她隐藏了对我的怨怼之言,尽管她一如当初丝毫不改对我的臂助,可是我深悟,伤她一千,自伤八百。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两年前,女儿的订婚晚宴上,那天她应邀而来。当时她拿出一副圆润无暇的羊脂玉手镯放进女儿的手里然后坐到前排的人群中间幸福的笑着,好像是在看着自己一样。我知道她这四十多年来一直孑然一身,她喜欢古典音乐、旅行、摄影、绘画和写作,她天生就像一场流动的艺术盛宴。

  此刻我独身一人坐在狭小闭暗的书房里,垢壁的正中间还挂着她亲笔临摹的塞尚的《埃斯泰克的海湾》,如果观者的视点落入海湾的后面的话,会看到一排蜿蜒起伏的小山,山的上空是柔和的蓝天,里面只是加了一些极淡的玫瑰红笔触,就像是落日的余辉,它消退了当年的幻觉。

  我们真是无比的孤独,现在我将自己也腾挪进这片余辉里,带着她的死和羁縻的思念,一起去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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