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叫理发、美容,或更风雅一点曰什么设计室、体验馆的。我们村里,那时就叫剃头,那个个头不高,戴着白围裙和白套袖的李姓老头儿,我们就叫他剃头的。他总是右肩上横着那副挑子,迈着轻柔的步伐,眯着眼,脸上荡着莫名的笑容,天生一副和蔼的样儿。听说他是南面甄家庄的人,没娶媳妇。他就靠串庄剃头,养活父母和自己。他那扁担不长,前头是个碳火炉子,旁边挂着一个铜脸盆,变了形,还有一条白毛巾,灰灰的;另一头是一个小木凳,下面有两个抽屉,放着推子、剪子、刀、肥皂等。木凳和抽屉应是红漆的,但剥落和磨蹭得已经发白发亮。他一年四季都来,农忙时来得少,腊月来得最多。他吃百家饭——村民们觉得他就是本村的人。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挑子上,挂着一个镊子形状的音叉,一尺左右长,黄的发黑;和这个音叉配套的,是一根筷子粗细的铜棍,放在抽屉里。一进村,他就摘下音叉,拿出铜棍,不断地将铜棍插进音叉的中间,往外挑,一下,一下,音叉就不断地发出悠长悦耳的声音,由高到低,由重转轻,送到村里四处,像汩汩的泉水,滋润着村里的大人孩子,寂静的小村就多了些许生气。即使你住在深宅大院,或在美梦之中,这个声音也会春雨似地滴入你的心田。这个声音一停,我们就知道,南街那座避风朝阳的土墙下,凳子摆开,炉火拨旺,剃头刮脸就开始了。旁边则总围着一帮人,大人和我们这样的小孩,大人们探讨农事家常,我们就串空玩耍,一道怡人的风景。好开玩笑的,有时老远就喊起来:“老李啊,剃头的摔推子——不简单(剪蛋)!”大伙轰地一笑。老李忙摆手:“别这样说!”正在剃头的自然大骂:“兔小子,看我剃完不抽你的筋!”这句歇后语,我想一定是我的前辈们的独创,虽粗了些,不比“剃头的挑子——一头热”流传更广,更文雅,但不泛生动、幽默,这是生活的创造,是前辈们的智慧。进入上个世纪80年代,这些声音和景象,就渐行渐远了。
我们的小区在城乡结合部,对过是一个集,前几天,我竟然在这个集上,也看到了这样一个剃头的挑子,亲切、怅然之情油然而生。虽不见那样的音叉,但我仍一下子回到了生我养我的那个小村庄,那个悠长悦耳的声音,又从遥远的时空清晰地撞向我的耳畔,高雅质朴得像天籁之音,让我的身心逃出高楼的裹挟、汽车的包围,落到无际的雪地。
让我挥之不去的,还有锔匠的劳作和吆喝声。这个行当,据查,在明代就已经普及,大清开始盛行。巧的是,走街串巷的锔匠,和剃头的一样,也是挑个担子,火炉、锤子、木凳、锔钉等之外,多了一个风箱、多了一把钻子。同剃头的音叉的功能类似,锔匠的挑子上,挂着小铜锣和铁疙瘩。挑子一上肩,伴着锔匠的步伐,那铁疙瘩就不安分地左右晃当起来,轻重不一地撞向小铜锣,小铜锣就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同村里的鸡鸣声、狗叫声一道,飞进了一户户农家。谁家有什么需要锔的器皿、摆件、炊具等就搬出来了。可锔的物品,大部分为陶瓷制品,粗瓷为多,缸、盆之类,细瓷也有,胆瓶、大碗等,再就是铁器,主要是锅,个别的古董也有,那就是大买卖,很难遇到了。有活了,锔匠则找个墙跟儿坐下,拉风箱、清器皿、钻槽孔、上锔钉、抹油灰,一套严谨的工序之后,就算完工了。经常来我们小村的锔匠,是个河南人,眨着精明的小眼睛,活干得细致漂亮。槽孔是对称钻的,锔完的活,随缺陷的长短曲直等不同状态,锔钉有的如鲲鹏展翅,有的如梅花傲雪,或如蛟龙摆尾,或如章鱼转身,简直是绘画的艺术!锔匠有活放下挑子,坐下来,小铜锣自然不响了,他则不时可着嗓子吆喝:“锔盆子锔碗锔大缸,洋钱票子往里装!”就是这句吆喝,抑扬顿挫、底气十足,让我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就心灵震颤。我想啊,乡亲们贫困得连缸、碗、盆,甚至须臾不能离开的锅坏了,就没钱换个新的,上哪里去找洋钱票子啊?真有洋钱票子了,也不能往这样的器皿里装啊!但,锔匠就这么坚定地真诚吆喝起来,特别是,他吆喝到“票”字时,还突然提高了八度,又拉长了两拍,其得意之态,好像这个时候,真有洋钱票子到手了,可以往大缸、大盆、大碗里装了。他和乡亲们的艰辛和贫寒,好像就在这吆喝之中逃遁了,未来会好,面包总会有的。他们的地位在底层,生存的信仰,竟如此顽强!这和当年清朝京城里的八旗子弟喜欢玩瓷藏玉、赏花弄鸟,是全然不同的天地。据说,那些纨绔们将新紫砂壶装满黄豆,注入清水,故意将壶壁撑裂,再请锔匠锔成梅花或桃花,将壶盖、壶嘴、壶柄都加以纹饰包嵌,紫砂壶便身价倍增。皇家子弟的奢侈任性和穷苦百姓的勤俭无奈,冰火两重天呵!记得我家里放粮食的大缸,有好几口,都横竖穿插着铁制锔钉,锈迹斑斑。有一年,家里改造灶台,八沿锅拿下一看,锅底也布满了锔钉。锔匠的手艺,延长了物品的寿命,扶助着农家的生活!至于“锔盆子锔碗锔大缸啊,小孩的裤子掉水缸啊,水缸有个小金鱼啊,红嘴巴啊白肚皮啊”这首流传更广的童谣,更是将这个行当,赋予了快乐天真的童趣,揭示了祈祷幸福、盼望吉祥的原始人性。不能逆转的是,三四十前,这些美好的声音,随着这门手艺的终止也远去了,留下的只有记忆。
家乡独有的一句歇后语“打铁的说梦话——净光净(咚咣咚的谐音)”是说铁匠铺的,也让人难以忘怀。每年冬季,村子中街小庙前,就搭起一个帆布棚子,一个师傅、两个徒弟,三个山东大汉就在这个棚子里打铁、吃、住,村里便如同多了一户人家。山东人的能干、实在,我就是从那个时候认识的。棚子黑漆漆的,散发着煤烟的味道。村里四五百户人家,想更新、添置的农具,就都交给了他们。三个多月的时间里,每天从早到晚,这里的人们络绎不绝。农耕是父老们的主要营生,打铁和乡亲们的农耕,和乡亲们的日常生活,联系得如此密切,父老们愿意欣赏打铁的过程,等待使用他们创造出来的作品,趁着三位铁匠紧张的空闲,和他们说几句话,是心底里的一种需求!因了那呼哒呼哒的风箱声,因了那红光四溢的炉中火,更因了那师傅的一小两大的锤声,这里,也成了我们小孩子家的玩耍场地,其情景,现在还经常光临我的梦境。打铁的过程,是一首乐曲,是一幅画面,更是一种生活的孕育。风箱拉起,平缓有力,一股股劲风吹进灶中,火苗突突窜起,事先放进炉中的铁料,一会便樱红放光变软,师傅用铁钳将其迅速夹到铁砧上,另一手则将小锤敲向预想位置,两个副手接着抡圆大锤,用尽全身之力,冲小锤指向位置,猛砸下去。这时是最精彩、最有刺激的时刻,小锤落,大锤响,叮咚咚叮咚咚,铁料不断翻动,三锤交错落下,频率高,下锤准,清脆有力、节奏明快,原本坚硬的铁料,趁着红软,在他们手中,随意变成方、圆、长、扁、尖各种形状。铁料硬了,又放炉中烧红烧软,再打,几个回合,犁、耙、锄、镐、镰等农具,刀、铲、刨、剪等工具,便成型了,趁热放进水盆,“刺啦”一声,几缕白汽升空,最后一道工序——淬火完成了。三个满面油黑的大汉,眼睛被炉火照得光亮有神,却早已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其中一个,还向看热闹的我们,露出炉火一样的笑容,周围的父老乡亲们则不时大声地叫好!
在这里,我就不再细说,大家都耳熟能详的“磨剪子嘞——戗菜刀!”还有“张马尾箩(筛子)喽!”“打好卤虾!”“买肥猪肉!”“卖豆腐嘞!”等外地、本地的各种吆喝声了。它们同时或轮换着在村里响起,带着各自的功能和希望,有长有短、有高有低,调剂着生活,延续着日子。这是历史的交响,这是生活的节奏,记录着时代的变迁,记录着民族的前行,记录着先辈们的勤劳和智慧,也给我们这一代人,留下了尊贵的记忆。
早远去了,去得不再回来,但,我永远不愿忘却。2017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