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诗歌史上,纳兰性德以其纳兰词的空灵而悲情之美而著称,堪为是第一位具有影响力的满族词人。
《减字木兰花》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减字木兰花》,一个温柔婉转的词牌,每句一短一长,回环往复,流连不歇。词家多以这个词牌来写一些生活中的细碎柔情、温柔好梦。容若却特别,以长于抒情的词牌来作写人的白描,笔端轻柔勾勒,竟是一副活生生的仕女图,娇羞宛然,冰雪轻盈。
但这不是随便的一副图画,不是凭空而来的呓想,也不是诗人们常作的那样以美人香草寄托君子之情。这是一副实实在在的写真,画中的女子当时就真实地站在容若的面前,风容尽现,咫尺天涯。
那是一张美丽的脸,也是一张熟悉的脸,熟悉得足足度过了两个年轻人的半生,熟悉得惊醒过容若多少辗转反侧的梦寐。但是,仅仅是咫尺间隔,却只有“相逢不语”,而这一相逢,更无情地成为他们的最后一见。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容若若是预知这个结局,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冲开的人群,冲开禁忌,冲开漫无边际的风险与藩篱,冲上前去,仅仅和她说上一句话呢?
可是,以容若的显赫家世,世间又能有几多禁忌、几处天涯?
没有,算来算去也只有一处,那就是当时的世界上几乎惟一高过他们的东西——皇权。
皇权,就是他们的天涯。
为了这次见面,容若已经冒上了天大的风险,他偷偷地换过了装束,裹挟在人群之中,近近地望了她一眼,但在这最后关头,却终于只是“相逢不语”,让刻骨的爱恋在皇权下无可奈何地枯萎下去。那一刻,那偷偷的一望,便如一朵秋叶从树梢落下、在坠入泥土之前的那片刻悬空时候的小小的凄婉的挣扎。
相逢不语,双方都看见了对方,那女子在容若的眼中宛如秋雨飘摇中的一株芙蓉,艳丽、哀戚、泪泫,那脸庞泛起的无法遮掩的红晕正是对痴情容若的最最直白的倾诉——倾诉了一颗心、多少事、怎般情。那云发间的凤钗也只顾着回应着阴晴不定的光线,明明暗暗,迷离如当年的往事。
当年,明珠府的花园,文静的小容若永远都有一个最好最好的玩伴,两个孩子一起,花花草草秋千架,蜻蜓蝴蝶小风筝,对于容若和他的表妹来说,这都是一段无比快乐的童年。
快乐,只因为在一起。
容若从小就是一个落落寡合的孩子,同龄的玩伴中只有表妹一人适合他那文静孤单的性格和吟诗填词的癖好。他们是童年的玩伴,也是少年的诗友。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既有两小无猜的天真,也有朦胧难言的情愫。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喜欢栓在一起,只知道只要他们不在一起,日子总会变得漫长难捱。
容若这首小令,写得似明似暗、欲说还休,总有些隐衷心曲难与人言。反复读来,既像是容若自己的心间私语,又像是模拟表妹的口吻来摹写她对自己的相思。字里行间似有本事,而才要落实便转眼无迹。只有那段刻骨铭心的苦楚定是真实地发生在当时,直到三百五十年后的今天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消褪。
纳兰容若《诉衷情》
冷落绣衾谁与伴?倚香篝。
春睡起,斜日照梳头。
欲写两眉愁,休休。
远山残翠收。莫登楼。
又是一个孤独女子。
许多时候,人都是在独处。独处时间最是诡异。有人哀怜,有人窃喜,有人落魄,有人孤寂。也有人,只是心无旁骛地,凝望窗外,思念着远处不属于自己的某个人。仅此而已。一如这阕《诉衷情》当中,他写的女子。
最是这样的时分,人也最是慵懒。对一切事物都缺失了兴趣和热情。好比她。一句“冷落绣衾谁与伴?倚香篝”便述尽了孤清自处的境况。那人不在,这华美衣裳绣衾也就了无生趣。“谁与伴”亦是自语。谁与伴,与谁伴。倚香篝。
香篝,即是香炉,亦称熏笼、香熏,是用来盛点熏料驱赶蚊虫的器物。使用香篝的历史由来已久,约始于汉代,繁荣于明清期间。本身亦是精良的工艺品。置于室内,便是一角风景。
美人倚香篝。如此画面,想来也是有一种媚的。却可惜,美人心里寥落。因心中所念的人不在,于是漫长白昼也百无聊赖。昏昏一觉春眠醒来,竟已是“斜日”来照的日暮时分。
就这样将一天漫漫光景消度,反觉安稳。人心之弱,不堪惊痛。醒一时,对那人就念一时;睡一时,对那人的思念也就少一时。是曾在那人身上投放了多大的梦想,才被击溃至连一时一日也觉得难以熬度?谁也不知。
初读而后的“欲写两眉愁,休休”两句之时,倏忽便忆起温庭筠的那句“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这两处的语词意境,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不在时,妆扮便失了意义。青黛娥眉,欲写还休。青丝花环,梳洗偏迟。皆是纸间谈情的婉约词人,亦是隔世为知音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