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雪衬梅,更显其“清”、“洁”、“寒”的特色。宋张道洽《梅花》诗说:“质淡全身白,香寒到骨清。”正是此意。骨清,香寒,质淡,是为梅色的内涵。
为了加强梅色淡雅特征的表达,诗人往往以桃李之浓艳反衬之。
在中国文人传统的视界里,有一种极顽固的审美趣尚,就是桃艳(浓)梅淡,桃肥梅瘦,桃俗梅雅。宋韩漉《春山看红梅》说:“点缀初非桃有艳”,否定桃之艳,从而隐含对梅淡的赞誉,方回称为“殊佳”(同上)。南宋尤袤《梅》说:“桃李真肥婢”,竟至将桃李之浓艳比作肥胖而不堪入目的“肥婢”。宋李子正《减兰十梅》说:“不同桃李之繁枝,自有雪霜之素质。”桃李之艳只是俗中之物,哪里能与高雅的梅花相提并论呢?“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元王冕《白梅》),一高一低,一雅一俗,非常分明。
北宋林和靖《山园小梅》写出了梅花神韵的绝唱:“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初以欧阳文忠公极赏之,而天下无异辞。后来有人却认为此两句“杏与桃李皆可用也”,混淆了桃李与梅花的界限。对此,苏东坡给予极严厉的驳斥,认为“彼杏桃李者,影能疏乎?香能暗乎?繁秾之花又与月黄昏、水清浅有何交涉”?结论是“但恐杏桃李不敢承担耳”(《评诗人写物》),从而维护了梅花的崇高地位。
其次是梅花的香。
张道洽说:“根老香全古,花疏格转清。”(《梅花》)梅花的香是“古香”,而“古”是说“雅”,就是林和靖所说的“暗香”。这个“暗”,这个“古”,雅而不俗。不是贵妇人的艳抹浓妆,脂粉味太足令人生厌,而是在夜色中轻轻“浮动”的“清香”。吕居仁《蜡梅》说:“不将供俗鼻,愈更觉清香。”这种清、淡之香,只有雅士方可共赏,那些俗客是没有资格享受的。宋潘良贵《梅花》曰:“冷淡自能驱俗客,风骚端合付幽人。”清香、冷淡,是“幽人”的专利。韩淲《梅花》更进一步说:“本来淡薄难从俗,纵入纷华亦绝尘。”入了纷华。亦与尘俗绝缘,这就是梅花的“香”。
第三是梅花的姿。
梅花的姿,主要指梅树的枝干,亦自有其特点。林逋可谓是写梅姿的第一能手,他的“疏影横斜”(《山园小梅》)几乎成了梅的代名词。他还有两联写梅花的姿也同样出名,一联是《梅花》“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一联是另一首《梅花》“湖水倒窥疏影动,屋檐斜入一枝低”,均将梅树特有的姿态:老干、疏影、横枝写得人木三分,无以复加。范成大《梅谱》说:“梅以韵胜,以格高,故以横斜疏瘦与老枝怪奇者为贵。”可知“瘦”梅,乃为宋人欣赏趣味之共识。东坡《红梅三首》之一:“故作小红桃杏色,尚馀孤瘦雪霜姿。”可见“瘦”正是梅之高雅处,也是梅之脱俗处:“风流无俗韵,恬淡出天姿。”(张道洽《梅花》)树枝横斜自如,花期没有树叶,花朵干瘦色淡,这是上苍赋予的“天姿”,其他任何植物都无与伦比。石曼卿说:“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红梅》)虽被东坡讥为“村学堂中语”,但确实写出了梅树姿态的个性特征。
刘克庄的《梅花》诗曾以芍药和海棠比梅花:“真可婿芍药,未妨妃海棠。”方回以为尽管以芍药、海棠为“妻妾”,而以梅花为“丈夫”这一巧喻“自得趣味”,但“梅诗不贵流丽”,无论色、香、姿,决不同于其它花的“富艳”,因此认为“后村诗细味之,极俗亦颇冗也”(《瀛奎律髓》卷20)。陆游《梅花》诗概括说:“清癯难遣俗人看。”“清癯”绝俗,是梅花姿态的'最大特征。方回批刘克庄《赵礼部和予梅诗十绝……》指出,梅花诗一定要写得“清瘦潇洒”,必须做到戒除“浮肥”而不要“太脂粉”,要如樵歌牧唱,淡然出之(同上)。这是很到位的。
第四是梅花的“韵”。
范成大《梅谱》所说的“梅以韵胜,以格高”,其“韵”其“格”,就是陆游《梅花绝句》所说的“高标逸韵”。陆游解释说,这个“韵”、这个“格”、这个“标”,就是梅花的形象特征所折射的高尚人格的精神世界:“人中商略谁堪比,千载夷齐伯仲间。”(《梅》)伯夷、叔齐作为商王孤竹君的两个儿子,在父王死后争相让位。后来又因为耻食周粟,采薇而食,宁饿死在首阳山上,也绝不做征服者的子民,因此被作为封建社会士人尊奉的守节高尚的典型,道德品行的模范。陆游在这里,是将梅花化为士人人格理想的集大成者,即余观复《梅花》所说的“自是孤芳集大成”。作为物的梅花被彻底地虚化了,它完全变成了诗人申诉理想人格的一种符号和载体,因此清人潘德舆盛赞陆游的梅花诗“实能为此花写出性情气魄者”(《养一斋诗话》),挖掘到了梅花诗的神韵。
那么,为什么梅花能够与人格如此胶合为一体呢?因为梅花的形象特征与某种道德评价的思想价值完全吻合。
首先是梅花的色淡气清。清淡是对浓艳的否定。浓艳为俗,清淡超俗,高雅。而高雅脱俗,是文人学士所追求的质素,所标榜的气度。宋熊禾《涌翠亭梅花》言:“此花不必相香色,凛凛大节何峥嵘!”梅花之神,在峥嵘之“大节”,而不在表面之“香色”。放翁《梅》诗也说:“逢时决非桃李辈,得道自得冰雪颜。”颜色的清淡正与高士之“得道”泊合了。
其次是梅姿的疏影瘦身。戴昺说:“精神全向疏中足,标格端于瘦处真。”(《初冬梅花偷放颇多》)梅花之影疏,显露出人的一种雅趣;而梅花之瘦姿,则凸现了人的一种倔强,因而是人格坚贞不屈的象征。清恽寿平《梅图》说:“古梅如高士,坚贞骨不媚。”顽劲的树干,横斜不羁的枝条,历经沧桑而铸就的苍皮,是士人那种坚韧不拔、艰苦奋斗,决不向压迫他、摧残他的恶劣环境作丝毫妥协的人格力量和斗争精神的象征。
也正因为梅花具有此种不屈的品格,它才冲寒而发,“也学松筠耐岁寒”(李觏《雪中见梅花》)。为了将美好的春天的信息,尽早报告给人间,梅花心甘情愿被雪礼葬,在所不惜:“一朵忽先变,百花皆后香。为传春消息,不惜雪埋藏。”(陈亮《梅花》)这种伟大的人格力量,真可感天地,泣鬼神! 再次是梅花的景物陪衬。梅花色淡,姿瘦,神韵高雅,而配合其环境的是月光、烟影、竹篱、苍松、清水和寒雪,这就从各个角度全方位地烘衬出梅花的“高标逸韵”,收到相得益彰的艺术效果。宋扬无咎《柳梢青》云:“雪月光中,烟溪影里,松竹梢头。”这就是梅花的陪衬意象群:寒雪、淡月、清流、薄(疏)雾、劲松、瘦竹。其清一贯,其骨相通。清汪士慎《题梅花》诗说:“冰华化水月添白,一日东风一日香。”金农《画梅》诗说:“清到十分寒满地,始知明月是前身。”前者写月光为梅色添白,东风送梅香悠远;后者说梅花形象清寒,乃因它的前身是更加清寒的明月。张道洽《梅花》诗云:“雅淡久无兰作伴,孤高惟有竹为朋。”梅品之“雅淡”,梅格之“孤高”,惟有虚心、有节、耐寒、清淡的竹是它的友朋,诠释了陪衬的艺术力量。
唐朱庆余《早梅》诗更是将雪、露、松、竹与梅打并一起写,让人们受到最清幽、最高雅的浑融境界的视觉冲击:“天然根性异,万物尽难陪。自古承春早,严冬斗雪开。艳寒宜雨露,香冷隔尘埃。堪把依松竹,良涂一处栽。”万物难陪,只有雪、露、松、竹,堪与“一处栽”也。唐温庭皓《梅》:“晓觉霜添白,寒迷月借开。馀香低惹袖,堕蕊逐流杯。”“霜”为梅花添白,“月”为梅花借开,就连堕蕊的香气也是伴着清“流”一起漫延。众多的意象,将梅花的形象衬托得愈发幽雅、高贵。
《孤本元明杂剧》中有《渔樵闲话》,将松、竹、梅定为“岁寒三友”。其实在中国文化史上,正式出现“岁寒三友”的说法,还是在南宋期间,如陆游《小园竹间得梅一枝》云:“如今不怕桃李嗔,更因竹君得梅友。”梅与竹,不仅为“友”,而且同属于“君”。林景熙《五云梅舍记》说:“累土为山,种梅百本,与乔松、修篁为岁寒友。”因为这三种植物,它们所象征的中国士人的那种精神的至高境界,是完全一致的。
【《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唐诗鉴赏】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