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小说《八千岁》品读(7)

2018-07-20汪曾祺

  过了几年,虞芝兰揽镜自照,觉得年华已老,不好意思再扫榻留宾,就洗妆谢客,由女儿小兰接替了她。怕关家人来寻事,女儿随了妈的姓。

  宋侉子每年要在虞小兰家住一两个月,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他老婆死了,也不续弦,这里就是他的家。他有个孩子,有时也带了孩子来玩。他和关家算起来有点远亲,小兰叫他宋大哥。到钱花得差不多了,就说一声:“我明天有事,不来了”,跨上他的踢雪乌雅骏马,一扬鞭子,没影儿了。在一起时,恩恩义义;分开时,潇潇洒洒。

  虞小兰有时出来走走,逛逛宜园。夏天的傍晚,穿了一身剪裁合体的白绸衫裤,拿一柄生丝白团扇,站在柳树下面,或倚定红桥栏杆,看人捕鱼采藕。她长得像一颗水蜜桃,皮肤非常白嫩,腰身、手、脚都好看。路上行人看见,就不禁放慢了脚步,或者停下来装做看天上的晚霞,好好地看她几眼。他们在心里想:这样的人,这样的命,深深为她惋惜;有人不免想到家中洗衣做饭的黄脸老婆,为自己感到一点不平;或在心里轻轻吟道:“牡丹绝色三春暖,不是梅花处士妻”,情绪相当复杂。

  虞小兰,八千岁也曾看过,也曾经放慢了脚步。他想:长得是真好看,难怪宋侉子在她身上花了那么多钱。不过为一个姑娘花那么多钱,这值得么?他赶快迈动他的大脚,一气跑回米店。

  八千岁每天的生活非常单调。量米。买米的都是熟人,买什么米,一次买多少,他都清楚。一见有人进店,就站起身,拿起量米升子。这地方米店量米兴报数,一边量,一边唱:“一来,二来,三来——三升!”量完了,拍拍手,——手上沾了米灰,接过钱,摊平了,看看数,回身走进柜台,一扬手,把铜钱丢在钱柜里,在“流水”簿里写上一笔,入头糙三升,钱若干文。看稻样。替人卖稻的客人到店,先要送上货样。店东或洽谈生意的“先生”,抓起一把,放在手心里看看,然后两手合拢搓碾,开米店的手上都有功夫,嚓嚓嚓三下,稻壳就全搓开了;然后吹去糠皮,看看米色,撮起几粒米,放在嘴里嚼嚼,品品米的成色味道。做米店的都很有经验,这是什么品种,三十子,六十子,矮脚籼,吓一跳,一看就看出来。在米店里学生意,学的也就是这些。然后谈价钱,这是好说的,早晚市价,相差无几。卖稻的客人知道八千岁在这上头很精,并不跟他多磨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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