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小说《云致秋行状》(4)

2018-07-20汪曾祺

  致秋有个习惯,说着说着话,会忽然把眉毛、眼睛、鼻子“纵”在一起,嘴唇紧闭;然后又用力把嘴张开,把眼睛鼻子挣回原处。这是用粉彩落下的毛病。小时在科班里,化妆,哪儿给你准备蜜呀,用一大块冰糖,拿开水一沏,师父给你抹一脸冰糖水,就往上扑粉。冰糖水干了,脸上绷得难受,老想活动活动肌肉,好松快些,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几十年也改不了。看惯了,不觉得。生人见面,一定很奇怪。我曾跟致秋说过:“你当不了外交部长!——接见外宾,正说着世界大事,你来这么一下,那怎么行?”致秋说:“对对对,我当不了外交部长!——我会当外交部长吗?”

  致秋一辈子走南闯北,跑了不少码头,搭过不少班,“傍”过不少名角。他给金少山、叶盛章、唐韵笙都挎过刀②。他会的戏多,见过的也多,记性又好,甭管是谁家的私房秘本,什么四大名旦,哪叫麒派、马派,什么戏缺人,他都来顶一角,而且不用对戏,拿起来就唱。他很有戏德,在台上保管能把主角傍得严严实实,不撒汤,不漏水,叫你唱得舒舒服服。该你得好的地方,他事前给你垫足了,主角略微一使劲,“好儿”就下来了;主角今天嗓音有点失润,他也能想法帮你“遮”过去,不特别“卯上”,存心“啃”你一下。临时有个演员,或是病了,或是家里出了点事,上不去,戏都开了,后台管事急得乱转:“云老板,您来一个!”“救场如救火”,甭管什么大小角色,致秋二话不说,包上头就扮戏。他好说话。后台嘱咐“马前”,他就可以掐掉几句;“马后”,他能在台上多“绷”一会。有一次唱《桑园会》,老生误了场,他的罗敷,愣在台上多唱出四句大慢板!——临时旋编词儿。一边唱,一边想,唱了上句,想下句。打鼓佬和拉胡琴的直纳闷:他怎还唱呀!下来了,问他:“您这是哪一派?”——“云派!”他聪明,脑子快,能“钻锅”,没唱过的戏,说说,就上去了,还保管不会出错。他台下人缘也好。从来不“拿糖”、“吊腰子”。为了戏份、包银不合适,临时把戏“砍”下啦,这种事他从来没干过。戏班里的事,也挺复杂,三叔二大爷,师兄,师弟,你厚啦,我薄啦,你鼓啦,我瘪啦,仨一群,俩一伙,你踩和我,我挤兑你,又合啦,又“咧”啦……经常闹纷纷。常言说:“宁带千军,不带一班。”这种事,致秋从来不往里掺和。戏班里流传两句“名贤集”式的处世格言,一是“小心干活,大胆拿钱”,一是“不多说,不少道”,致秋是身体力行的。他爱说,但都是海聊穷逗,从不勾心斗角,播弄是非。因此,从南到北,都愿意用他,来约的人不少,他在家赋闲当“散仙”的时候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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