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小说的语言世界(3)

2018-07-20汪曾祺

  第三部分 分论一 “汪味”小说语言的结构

  “文学语言所塑造的语言意象毕竟不是指涉实在,它是文学语言的指归,又是文学语言创造文学世界的实体手段。”凌宇是最早评论汪曾祺小说语言的一个。他说:“读作者(汪曾祺)的小说,你会为他的文字的魔力所倾倒。句子短峭,很朴实,像在水里洗过,新鲜、纯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从语言的结构去把握“汪味”小说的魅力,就会更清晰地看到文学创作的本来面目原来可以是这么简单。

  1、词汇分析

  叶橹说:“读汪曾祺的小说,最容易被人们感受到的一个特色,就是他语言的平淡,最耐人寻味的,也是他的这种平淡。”要分析汪曾祺小说的词汇,也必须要有一种平淡的心态。汪曾祺的孙女上小学学作文时,有一次老师要求沉学生从好文章里找出好词来。小女孩回到家,试图从爷爷的小说中找出一些漂亮的词藻,可是费了半天功夫也找不到。正如凌宇所说:“(汪曾祺的小说)每句拆开来看,实在很平常,没有华丽辞藻的堆砌,也没有格言的锤炼。但合起来,却神气全出。一句句向前推移,意象一层层荡漾开去,构成形象鲜明神气凸现的意境。”

  汪曾祺的人物描写所用词汇不多,但都很贴切,简单而实在的两三句就把人物形象跃然纸上。例如《皮凤三楦房子》中以生活中的高大头原型,人物出场这么写道:

  他生得很魁梧,虎背熊腰。他的脑袋和身材很厮称。通体看来,并不显得特别的大。只有单看脑袋,才觉得大得有点异乎常人。这个脑袋长得很好。既不是四方四楞,像一个老式的装茶叶的锡罐;也不是圆圆乎乎的像一个冬瓜,而是上额宽广,下腭微狭,有一点像一只倒放着的鸭梨。

  他戴着一副黑框窄片的花镜,有点像个教授,不像个修鞋的手艺人。但是这个小县城里来了什么生人,他是立刻就会发现的,不会放过。而且只要那样看一眼,大体上就能判断这是省里来的,还是地区来的,是粮食部门的,还是水产部门的,是作家,还是来作专题报道的新闻记者。他那从眼镜框上面露出来的眼睛是彬彬有礼的,含蓄的,不露声色的,但又是机警的,而且相当的锋利。

  《皮凤三楦房子》在《上海文学》发表时,就根据这些描写画了副插图,居然把高大头绘制得惟妙惟肖,令人物原型也为之折服,高邮人也莫不说这就是高大头。

  用词简约而实用,是汪曾祺小说的重要特色。一些平常用惯了词,在汪曾祺的笔下却用得相当精致。如《戴车匠》中这一段:

  戴车匠踩动踏板,执刀就料,旋刀轻轻地吟叫着,吐出细细的木花。木花如书带草,如韭菜叶,如番瓜瓤,有白的、浅黄的、粉红的、淡紫的,落在地面上,落在戴车匠的脚上,很好看。

  正如汪曾祺所说,语言的独创,决不是去杜撰一些谁也听不懂的形容词之类。好的语言往往都是平平常常的,人人都懂,但却未经人道的语言。

  2、语体特色

  曹禺在1989年2月12日给汪曾祺的信中说:“您继承中国文学一种断了很久,却永不可断的传统,一种自自然然,却又十分含蓄的散文体小说。这些小说时长时短,发于不得不发,止于不得不止,似是您的明朗却又严谨的风格。……您的‘语感’真好。”这一评价是对汪曾祺小说语体特色准确的表述。“散文体小说”不是汪曾祺首创,但到他这却是运用得较好的一个。例如在《岁寒三友》中:

  这天天气特别好。万里无云,一天皓月。阴城的正中,立起一个四丈多高的架子。有人早早吃了晚饭,就扛了板凳来等着了。各种卖小吃的都来了。卖牛肉高粱酒的,卖回卤豆腐干的,卖五香花生米的、芝麻灌香糖的,卖豆腐脑的,卖煮荸荠的,还有卖河鲜——卖紫皮鲜菱角和新剥鸡头米的……到处是“气死风”的四角玻璃灯,到处是白蒙蒙的热气、香喷喷的茴香八角气味。人们寻亲访友,说短道长,来来往往,亲亲热热。阴城的草都被踏倒了。人们的鞋底也叫秋草的浓汁磨得滑溜溜的。

  忽然,上万双眼睛一齐朝着一个方向看。人们的眼睛一会儿睁大,一会儿眯细;人们的嘴一会儿张开,一会儿又合上;一阵阵叫喊,一阵阵欢笑;一阵阵掌声。——陶虎臣点着陷火了!

  这场放烟火活动,具体操办者是炮仗商陶虎臣,但是几乎没有一笔写人物。汪曾祺有意在表现人们看烟火时的欢乐热闹气氛中,表现生活一度处于上升时期的陶虎臣的愉快心情,表现出一种用自己的劳动为人们提供欢乐,并于别人的欢乐中感到欣慰的善良品格。

  总的看来,汪曾祺在他的小说中用的最多的句式是四五个字一断的短句,而且给人一种温温而雅,缓缓徐行的感觉。有时候汪曾祺喜欢用对仗的句式。在《桥边小说·幽冥钟》中,写张士诚在高邮登基的承天寺院中的白果树时,有两句:夏天,一地浓荫;冬天,满阶黄叶。这一对仗句,造成较大的语言跨度,蕴含丰富,表达了很多的内容。

  3、谋篇布局

  汪曾祺说:“语言像树,枝干树叶,叶液流传,一枝摇,百枝摇,它是‘活’的。”

  以《受戒》为例,其语言是洗练的现代汉语,行文如行云流水,潇洒自然中自有法度。明子与英子第一次见面的场景这样写道:

  到了一个河边,有一只船在等着他们。船上有一个五十来岁的瘦长瘦长的大伯,船头蹲着一个跟明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剥一个莲蓬吃。明子和舅舅坐到舱里,船就开了。明子听见有人跟他说话,是那个女孩子。

  “是你要到荸荠庵当和尚吗?”

  明子点点头。

  “当和尚要烧戒疤呕!你不怕?”

  明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含含糊糊地摇了摇头。

  “你叫什么?”

  “明海。”

  “在家的时候?”

  “叫明子。”

  “明子!我叫小英子!我们是邻居。我家挨着荸荠庵。——给你!”

  小英子把吃剩的半个莲蓬扔给明海,小明子就剥开莲蓬壳,一颗一颗吃起来。

  大伯一桨一桨地划着,只听见船桨拨水的声音:“哗——许!哗——许!”

  ……

  到了小说最后:

  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花荡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声说:“要——!”

  “快点划!”

  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

  正如作者所言:“作品的语言映照出作者的全部文化修养。语言的美不在一个一个的句子,而在句子与句子之间的关系。包世臣论王羲之字,看来参差不齐,但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好的语言正当如此。”王安忆也说:“汪曾祺老的小说,可以说是顶顶容易读的了。总是最最平凡的字眼,组成最最平凡的句子,说一件最最平凡的事情。”章太炎评价汪曾祺的小说:“起止自在,无首尾呼应之式。”汪曾祺小说初看很似平常,但仔细一分析,就会发现这原来也是要苦心经营的。浑然天成,不着痕迹,是“汪味”小说谋篇布局的重要特色。由此可见,汪曾祺的成功不是偶然的。要写好小说,自成一家,非得在语言运用上要有扎实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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