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骑兵列传(9)

2018-07-20汪曾祺

  “这位副旗长——解放后他当过几个旗的副旗长,要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了。可是就是这位老兄,头一回在延安看电影,又是人又是马,还打炮,把他吓得个不行,还跑到银幕后面去看。晚上想了一晚上,‘这是昨回事呢?——’一晚上都没有睡着。

  “这个杨玉山算是个神出鬼没,胆大包天的角色。就是他,他自己说,头一次参加战斗,浑身发抖,怎么也上不去马,尿不停地流出来,洋相大了!所以说,胆子这东西是锻炼出来的。——哎呀,我这是说到哪里去了,真是离题太远了!”

  “不离题!不离题!”

  “这些同志,多好的同志啊!”

  “你们那时经常遇到危险?”

  “危险,那还不危险!俺们经常和敌人只隔三五里。有时他们行军过去,俺们又来,他们留下的马粪还冒热气。……你就说黄营长,他要死,也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有一次,就在我这间屋子里,——这间屋子翻盖过了,地方还是这地九天刚刚亮,鬼子捂上来了。黄营长还在炕上。他的马又不在。我一脚踢开后窗户,叫他骑上我的马快走。他跳上马,一只脚穿鞋,一只脚只穿了袜子。那次是真险!黄营长后来对我说,那次不是我,他就完了。唉,说这干什么。你替我死,我替你死,都一样。俺们那会有一句话形容同志之间的关系,就叫做‘替生替死’。

  “骑兵之间的感情,是很深的。战友牺牲了,他留下的马,谁也不忍骑,每天还是照样喂、饮、跑、刷。你看看一队骑兵,都有几匹马备着空鞍在队里走。

  “那会儿牺牲比请个假还要简单。扬玉山说,他是随时作好牺牲的准备的。两条:一是不当俘虏;一是一枪完事,不要挂彩——就象王振东那样死法。那会儿挂彩可麻烦了,主要是拖累同志。我有一次胳臂上打了个对穿,是萨克亚给我治好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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