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作品《牙疼》(4)

2018-07-20汪曾祺

  还好,又陆陆续续疼了半年,疼得没有超过记录,我们当真有机会离开云南了。S回福建省亲,我只身来到上海。上海既不是我的家乡,而且与我呆了前后七年的昆明不同。到上海来干甚么呢?你问我,我问谁去!找得出的理由是来医牙齿了。S临别,满目含泪从船上扔下一本书来,书里夹一纸条,写的是

  “这一去,可该好好照顾自己了。找到事,借点薪水,第一是把牙治一治去。”

  感激我的师友,他们奔走托付,(还不告诉我,)为我找到一个事。我已经做了半年多,而且我一个牙齿也拔掉了。

  轻慢拨了几回,终于来了一个暴风式的旋律。我用舌头舔舔我那块肉,我摸不到我自己,肿把我自己跟自己隔开了。我看别人工作那么紧张,那么对得起那份薪水,我不好意思请假。我跟学生说,因为牙不大舒服,说话不大清楚,脑子也不顶灵活,请他们原谅我。下了课,想想,还是看医生。前些时我跟一个朋友的母亲谈起过我的牙疼,她说她认得个牙医,去年给她治了好几回,人满好的,我想请她为我介绍一下。我支了二十万块钱理直气壮的去了。

  哈,我终于正式做了个牙齿病人!也怪,怎么牙医都是广东人,不是姓梁就是姓麦,再不就姓甘!我这位姓梁。他虽然有一种职业的关心,职业的温和,职业的安静谦虚,职业的笑,但是人入世不很深,简直似乎比我还年轻些,一个小孩子。候诊室里挂几张画,看得过去。!有一本纪德的书呢。我在沙发上坐了一会,看了几页书,叫我了。进去,首先我对那张披挂穿插得极其幽默的椅子有兴趣。我看他拉拉这,动动那,谨慎而“率”,我信任他。我才一点都不紧张。我告诉他我这个牙有多少年历史,现在已残败不可收拾,得一片一片的拈出来,恐怕相当麻烦吧。我微有歉意,仿佛我早该来让他医,就省事多了。他唯唯答应,细心的检视一遍之后,说“要拔,没有别的办法了”。那还用说!给我用药棉洗了洗,又说一句,两万块。别人要两万五,×老太太介绍,少一点。我简直有点欢喜又有点失望了,就这么点数目。我真想装得老一点,说“孩子,拔吧”。打了麻药针,他问我麻不麻。甚么叫“麻”呢,我没有麻过的经验,但觉得隔了一层,我就点头。他俐俐落落的动钳子了。没有费甚么事,一会儿工夫牙离了我,掉在盘子里。分两块,还相当大,看样子傻里瓜几,好像没睡醒。我看不出它有甚么调皮刁钻。我猜它已经一根一根的如为水腐蚀得精瘦的桥桩,是完全错误。于此种种,得一教训,即凡事不可全凭想像。梁医生让我看了牙,问我“要不要?”唔?要它干甚么?我笑了笑。我想起一个朋友在昆明医院割去盲肠,医生用个小玻璃瓶子装了酒精把割下来的一段东西养在里头,也问他“要不要?”他斜目一看,问医生“可以不可以炒了吃?”我这两块牙不见得可以装在锦盒里当摆设吧,我摇摇头。当的一声,牙扔在痰盂里了。我知道,这表示我身体中少了一点东西了,这是无法复原的。有人应当很痛惜,很有感触。我没有,我只觉得轻松。稍为优待自己一下,我坐了三轮车回来。车上我想,一切如此简单,下回再有人拔牙,我愿意为他去“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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