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生平创作的大量文学作品中,以“吃”为题材的占了较大比重。汪曾祺谈吃,不同于周作人的书卷气,张爱玲的妇道相,梁实秋的饕餮貌;汪曾祺谈吃,似乎是在闲聊,不经意间却流露出淡雅而博学的文化气息,令人百读不厌。汪先生谈吃论食的著名作品有小说《金冬心》、《黄油烙饼》,散文《故乡的食物》、《五味》,文论《吃食的文学》等。与梁实秋、周作人等前辈相似,汪曾祺对中华美食的了解、研究也十分广泛。其最为钟情的莫过于家乡的淮扬菜系。
汪曾祺曾说过:“小说重视民族文化,并从生活的深层追寻某种民族文化的‘根’,我以为是无可厚非的。小说要有浓郁的民族色彩,不在民族文化里腌一腌、酱一酱,是不成的”。烹饪艺术与小说(也即整个文学)的创作一样,也应该体现出浓郁的民族色彩。这种“浓郁的民族色彩”在其生花妙笔之下,更多地表现为鲜明的地方特色和浓郁的地域文化。
尽管汪曾祺的散文谈美食海阔天空,什么山西人“能吃醋”、广东人“爱吃甜食”、北京人“学会吃苦瓜了”、长沙“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尽管小说《金冬心》只描写了一桌“清淡”的宴席,便如数家珍地亮出了金华的竹叶腿、宁波的瓦楞明蚶、黑龙江的熏鹿脯、四川的叙府糟蛋、界首茶干拌荠菜等大江南北的诸多山珍海味、名菜小吃等。然而阔别多年,对故乡仍然魂牵梦绕的汪曾祺,其文学创作更钟情于描述典型的淮扬地方菜肴。“高邮咸蛋的黄是通红的。苏北有一道名菜,叫做‘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邮鸭蛋黄炒的豆腐”。汪曾祺最推崇高邮同乡,明代的散文家王盘(字鸿渐,号西楼)的《野菜谱》,荠菜、枸杞头、娄蒿、马齿苋,将“故乡的野菜”一一叙来。《韭菜花》一篇,更直接从五代杨凝式的一幅法帖《韭花帖》说起。苏轼《惠崇春江晚景》诗云:“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东坡所称道之蒌蒿,生于水边,与芦芽为伴,有野趣而富雅韵,分明也为汪氏家乡人所珍爱。于是我们便可以不时地在作家的文稿中找到它的踪迹。“蒌蒿是生于水边的野草,粗如笔管,有节,生狭长的小叶,初生二寸来高,叫做‘蒌蒿芥子’,加肉炒食极清香……”。而以蒌蒿入菜,正合淮扬人的饮食口味,成为淮扬菜饮食传统之一。有《红楼梦》第61回的文字为证:“大观园的姑娘们喜爱吃蒿杆子炒肉、炒鸡丝、炒面筋。”这些菜肴清香、脆嫩、爽口、开胃,还兼有保健奇功。写“枸杞头”,不啻“色香味俱全”地写,更是写出了“叫卖”的声音:“卖枸杞头的多是附郭近村的女孩子,声音很脆,极能传远:‘卖枸杞头来!’枸杞头放在一个竹篮子里,一种长圆形的竹篮,叫做元宝篮子。枸杞头带着雨水,女孩子的声音也带着雨水。”以散文《故乡的食物》为代表的汪曾祺论食文学作品,几乎写尽了淮扬菜系中特有的地方风味:天上飞的(如野鸭子)、地面长的(如荠菜)、水里游的(如虎头鲨)等,写得多、写得妙,使人联想到齐白石老人画的白菜南瓜种种,散发出泥土的清香。真所谓“字里行间有书香味,有江南的泥土芳香”。 汪曾祺写“故乡的食物”,与之相关联的便常常是亲情的忆念。如他写“干丝”便有对父亲的追忆:“我父亲常带了一包五香花生米,搓去外皮,携青蒜一把,嘱堂倌切寸段,与千丝同拌,别有滋味。这大概是他的发明。千丝喷香,茶泡两开正好,吃一箸千丝,喝半杯茶,很美!”写“鳜鱼”,亲人名字重复述来,物理人情,深蕴沧桑感慨———“1938年,我在淮安吃过干炸鲜花鱼。活鳜鱼,重三斤,加花刀,在大油锅中炸熟,外皮酥脆,鱼肉白嫩,蘸花椒盐吃,极妙。和我一同吃的有小叔父汪兰生,表弟董受申。汪兰生、董受申都去世多年了。”
汪曾祺是一位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的儒家文人,和淮扬菜注重原汁原味,以清淡见长,同时又浓而不腻、淡而不薄,讲求“中和”之美一样,其文学创作(包括他描写故乡吃食的散文)始终追求淳朴而纯净的审美意趣。恰似初春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