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短篇小说《鸡鸭名家》(4)

2018-07-21汪曾祺

  然而那两个老人是谁呢?

  鸭掌鸭翅已经下在砂锅里。砂锅咕嘟咕嘟响了半天了,汤的气味飘出来,快得了。碗筷摆了出来,就要吃饭了。“那两个老人是谁?”

  “怎么?——你不记得了?”

  父亲这一反问教我觉得高兴:这分明是两个值得记得的人。我一问,他就知道问的是谁。

  “一个是余老五。”

  余老五!我立刻知道,是高高大大,广额方颡,一腮帮白胡子茬的那个。——那个瘦瘦小小,目光精利,一小撮山羊胡子,头老是微微扬起,眼角带着一点嘲讽痕迹的,行动敏捷,不像是六十开外的人,是——“陆长庚。”

  “陆长庚?”

  “陆鸭。”

  陆鸭!这个名字我很熟,人不很熟,不像余老五似的是天天见得到的老街坊。

  余老五是余大房炕房的师傅。他虽也姓余,炕房可不是他开的,虽然他是这个炕房里顶重要的一个人。老板和他同宗,但已经出了五服,他们之间只有东伙缘分,不讲亲戚面情。如果意见不和,东辞伙,伙辞东,都是可以的。说是老街坊,余大房离我们家还很有一段路。地名大淖,已经是附郭的最外一圈。大淖是一片大水,由此可至东北各乡及下河诸县。水边有人家处亦称大淖。这是个很动人的地方,风景人物皆有佳胜处。在这里出入的,多是戴瓦块毡帽系鱼裙的朋友。剩小船往北顺流而下,可以在垂杨柳、脆皮榆、茅棚、瓦屋之间,高爽地段,看到一座比较整齐的房子,两旁八字粉墙,几个黑漆大字,鲜明醒目;夏天门外多用芦席搭一凉棚,绿缸里渍着凉茶,任人取用;冬天照例有卖花生薄脆的孩子在门口踢毽子;树顶上飘着做会的纸幡或一串红绿灯笼的,那是“行”。一种是鲜货行,代客投牙买卖鱼虾水货、荸荠茨菇、山药芋艿、薏米鸡头,诸种杂物。一种是鸡鸭蛋行。鸡鸭蛋行旁边常常是一家炕房。炕房无字号,多称姓某几房,似颇有古意。其中余大房声誉最著,一直是最大的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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