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文天祥和宋代的士人精神
考察文天祥的思想演变发展历程,“忠义”是贯穿他一生思想的一条主线。从文天祥幼年阶段对忠义心向往之到踏上仕途为国担忧以诗言志,直至国亡家破,兵败被俘之后誓不降元,他对忠义的追求和担当一直没有改变。而他的这种人生价值观的形成是与当时的社会风气密不可分的,充分反映了宋代士阶层的集体心灵追求。
儒家向来注重节义。一直以来,孔子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孟子的“舍生而取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一直是中国士大夫的道德目标。然而,五代十国时期,像冯道这样“事四姓十君”朝秦暮楚的一批士大夫的出现,让宋代的知识分子们痛心疾首。欧阳修曾分别在《新五代史》的《冯道传》序论和《一行传》中对这一时期士阶层的“无廉耻”提出了强烈批评,并以之为痛史:
传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乱败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敢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予读冯道《长乐老叙》,见其自述以为荣,其可谓无廉耻者矣,则天下国家可从而知也。
呜呼,五代之乱极矣!……当此之时,臣弑其君,子弑其父,而缙绅之士安其祸而立其朝,充其然无复廉耻之色者皆是也。
正是由于对前代的沉痛反思,宋代的士阶层一直不断尝试着重建国家的纲常伦理,道德体系。有宋一代,不论是理学家还是士大夫,都把“节义”作为宣扬和实践的最高道德标准。
理学家要求以“节义”作为为人处事的准则,如朱熹认为,“义”是人心所固有的至善,出于人之“本心”,出于“天理”。
义者,天理之所宜。
三代君主之所以能称得上仁人、圣人,是因为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是以仁义为先,而不以功利为急。而三代以下,几无完人,即使如汉高祖、唐太宗这样一代盛世开国之君,亦不足称道,因为他们的功业:
“都是自智谋功力中做来,不是自圣贤门户来,不是自自家心地义理中流出”
陆九渊认为义才是君子应有的品质:
“君子义以为质,得义则重,失义则轻”。
周敦颐要求士人能像莲花一样保持节操: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士大夫们以节义相标榜,引领士阶层的风气转化乃至社会风气的变化。
“功名如梦幻,气节之士,岂肯摧气节以就功名”。
“洁白而有德义,官师之规也”。
“志在天下,视不义富贵真如浮云”。
这些话,或出自王安石、范仲淹等闻名天下的士大夫楷模们之口,或是天下人对胡安国等严于律己、操守不堕的士大夫评价,这反映出了宋代社会无论是自上而下还是自下而上对“节义”的一致认同。
两宋时期,由于长期面临北方民族的南侵的威胁,士大夫的讲求名节的实践不仅表现在平时的政治活动、日常生活中,更表现在面对异族入侵、家国沦亡之时表现出的坚贞不屈的民族气节。《宋史·忠义传》对两宋时期士阶层一改唐末五代之陋,崇尚节义有如下的总结:
士大夫忠义之气,至于五季,变化殆尽。宋之初兴,范质、王溥犹有余憾,况其他哉!艺祖首褒韩通,次表卫融,足示意向。厥后西北疆场之臣勇于死敌,往往无惧。真、仁之世,田锡、王禹偁、范仲淹、欧阳修、唐介诸贤,以直言谠论倡于朝,于是中外缙绅知以名节相高、廉耻相尚,尽去五季之陋矣。故靖康之变,志士投袂,起而勤王,临难不屈,所在有之。及宋之亡,忠节相望,班班可书。匡直辅翼之功,盖非一日之积也。
在文天祥一生中,“以天下为己任”的政治主体意识是他思想发展的另一条主线。从他的进入政坛以后的各个时期的诗歌、文章中,我们不难发现,无论是仕途失意,还是临危受命,他一直对家国怀有深沉的忧患意识。在国家危亡之时,他甚至明知力有不逮却不顾友人劝阻毅然毁家纡难,显示出了一个优秀知识分子的极强使命感。这一以贯之的“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感不仅来源于他个人对家国的理解,更来源于宋代士阶层在政治主体意识方面的全新推进。
“以天下为己任”是儒家的传统思想观念,儒家一直要求读书人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过程中实现自我价值。个体努力的最终目的是“兼济天下”,即所谓“达者兼济天下”。但唐末五代天下动荡、政权反复更迭、武人独夫马上得天下的社会现实,使得士阶层或选择趋炎附势或选择逃避现实,社会责任感几乎丧失殆尽。而两宋时期,推行“右文”国策,提倡科举为草茅而设的选拔人才导向,读书人重新得到尊重,儒家传统得到复兴,士人阶层深感“国家有道”。同时,宋代科举制度的改革使得大批出身贫寒、门第卑微的知识分子能够进入国家管理层,大量知识分子纷纷进入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行政机构,成了国家官僚队伍的主体,逐渐形成了皇帝“与士大夫治天下”的政治构架。宋代士大夫现实境遇的改变,社会地位的提高,直接促使了士大夫归属感和使命感的产生。
余英时先生指出:
宋代的“士”不但以文化主体自居,而且也发展了高度的政治主体的意识;“以天下为己任”便是其最显著的标识。
“以天下为己任”一语,出自朱熹对范仲淹的评价。朱熹之所以如此推崇范仲淹,是因为范仲淹率先提出的“进退皆忧”、“先忧后乐”精神具有强烈的政治主体意识: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而这种政治主体意识绝不仅仅反映了范仲淹个人的人生观、价值观,它更反映了宋代士阶层普遍而强烈的意识形态变化。有宋一代,由于国家打通了知识分子的上升通道,给予了士阶层前所未有的社会地位,士阶层彻底抛弃了唐代功利主义的士风,他们不再计较个人的荣辱得失,而是把自身的命运同王朝社稷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他们的忧患意识,不是停留在个人得失的层面,而是到达了国家民族利益的高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两宋士阶层的共同人生志向。
范仲淹“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欧阳修“见义勇为,虽机阱在前,而触发之不顾”,石介“极陈古今治乱成败,以指切当世贤愚善恶,是是非非,无所讳忌”,苏洵“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陆游“位卑未敢忘忧国”……宋代的一大批士大夫都是这样,他们很少顾虑到自身的荣辱得失,而把“天下”、“国家”命运放在个人命运之上首先考虑。
即使在仕途受挫,落魄失意时,宋代士大夫也从不放弃“以天下为己任”的社会责任感。范仲淹在庆历新政失败后被逐离京,但他仍在《谢上表》中表示“求民疾于一方,分国忧于千里”。欧阳修虽遭受多次贬谪,但对国家的责任感却丝毫不减,“放逐流离,至于再三,而志气自若。”文天祥在进入政坛以后虽然由于过于耿直而受到排挤,但他为国家效力的想法始终没有改变,“少年成老大,吾道付逶迤。终有剑心在,闻鸡坐欲驰。”
正是由于宋代士阶层“以天下为己任”的政治主体意识的觉醒,士阶层对国家产生了巨大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在和平时期,这种向心力和凝聚力成为推动文化繁荣,社会改革的强大动力,在战争年代,它又成为号召士阶层奋起抗金抗元、救国图强、恢复失土的巨大力量,宋王朝能在内忧外患之中支撑三百余年 ,可以说,士大夫“进退皆忧”、“先忧后乐”的“以天下为己任”精神是发挥了巨大的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