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麦黄时》中农事无闲活,村庄无闲人,男女老少甩开膀子齐上阵,村庄里处处洋溢着丰收的喜悦,充满着播种的生机。
关中平原西部,千山余脉的箭括岭脚下,是我的家乡古周原。那里有我生活过的村庄和土地,村庄里住着我的亲人和乡亲们。春天的时候,春风拂面,就像在重温儿时妈妈的吻。田野里,河沟畔,草木一片葱茏,麦苗一片油绿。等到田地里的杏树,桃树开了花,等到苹果,洋槐都开了花。那时,周原就是我心中最美的地方。
当大片大片的麦田青色褪去,变成青黄,再由青黄变成金黄,金黄色的麦浪随风翻滚,饱满丰硕的麦穗散发着诱人的麦香时,那么,又到了一年麦收的季节。此时,周原是世界上最忙碌的地方。
记得那是多年前一个烈日灼烧的上午,盛夏的热风,吹着大片的麦浪沙沙作响,耀眼的太阳,仿佛一个火球挂在头顶。苍穹之下,麦田之上,热浪滚滚,而滚滚热浪里便是我们一家人,头戴草帽,手提镰刀,弓着腰身,大汗淋漓,一手揽过晒得发烫的麦穗,一手不停地挥动着镰刀,刷刷刷地割着麦子。持续地劳作加上炎热难耐的天气,大家都已累得筋疲力竭。尽管累,但收割小麦的坚定步伐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来。大家心里都憋足一口气,即使推迟吃午饭的时间,也要把剩下的麦子割完。紧张与恐慌驱赶着整个乡村和田园,收获和希望也喜悦着整个乡村和田园。麦田和打麦场上到处都是挥洒汗水的乡亲们。
后来,我想起父亲在麦田里说过的一句话:我们这是在龙口夺食。是的,龙口夺食啊,我们是在与龙王争夺口粮,慢不得,更停不得。饱满沉甸甸的麦穗,如果不在大雨来临之前及时收割回来,那么,这一年庄家人的所有耕耘将付之东流。
在雨水来临之前,无论是麦田里还是打麦场上总是一片忙乱。即使没有风雨,哪怕是头顶几朵自由散漫的棉花云,打麦场上依然无法避免紧张而又迅速地忙乱。再大的风再大的雨来,我们也要举全家老小之力,将一捆捆散乱无序的麦捆,打成一个个结实挺拔的麦垛,要将塑料纸或者彩条布撑开,蓬在麦垛上拴紧并牢固,要将晾晒在打麦场上的裸身麦粒收拢装进口袋,以确保打麦场上所有的麦垛和粮食安全不受风吹雨淋。其实,风雨不可怕,比风雨更可怕的是天气的变幻无常,因为变幻无常,所以要时刻准备着。风来了,与风斗,雨来了,就与雨斗。风雨什么时候来,就得什么时候迅速放下手中的饭碗,带上防雨用具立即奔向打麦场。即使是在深夜十二点的睡眠里,我们也要时刻准备着,睡梦中听到从外面传来父亲焦急而又慌乱的呼唤声,我们必须立即苏醒,立即起床,立即穿上衣服,紧跟父亲,奔向我们家的打麦场……
与其说这是保护收获的劳动成果,不如说是人与风雨,与黑夜,与疲劳的地一次次鏖战,无论何时何地,无论男女老少,无一例外,都必须披挂上阵,贡献一己之力。这鏖战没有硝烟,没有伤亡,但带给我们恐慌和不安。恐慌与忙乱过后,我们也发现,这一次次鏖战,曾将我们一家老小拧成一股紧促有力的绳,共同捍卫着这个家一年的劳动成果神圣不受侵犯。
打麦场装满我幽暗晦涩的记忆,也承载着儿时自由欢快的时刻。打麦场不仅是收割碾打,晾晒粮食的战场,也曾是我们儿时的游乐场。
大概在麦收前一个月左右,家家户户都要趁着雨后的湿润,把碾麦晒粮食的场地收拾好。如果遇到干旱无雨的时候,就要用架子车载着油漆桶制成的水桶,去池塘里一桶一桶地拉水泼场。用水泼湿后再撒上草木灰,用碌碡来回一遍又一遍地碾轧平整。平整后的光场一家连着一家,最后连成了一大片平整的打麦场。此时的打麦场上,还没有堆起一个又一个的麦秸垛,但打麦场的上空已有蝴蝶在翩翩起舞。那时年少的我们,便推出家里的大梁自行车,走向平整宽广的打麦场,开始了我们大梁自行车的学习生涯。学习大梁自行车对我们来说,也是一堂必修课,因为小学毕业后,我们将要去一公里之外的京当街道念初中。只有中午骑自行车回家吃饭,才可以赶得上下午上课的时间。
等到麦收的时候,麦捆堆起的麦垛横平竖直地戳在打麦场上,就像堆砌的一道道城墙。这麦垛堆起的城墙成了我们“藏猫儿”的游乐城。更有趣的是,姐姐们可以用麦秸秆制成一支响笛,吹起来声音清脆而明亮,而我自己制作的响笛则永远吹不响。等到大人们把地里的麦子全都收割回来,接下来就是碾场。大人们碾场的时候,场边高大泡桐的树荫之下,永远是我们小孩的栖身之地。要么在地上铺个粮食袋子,躺在上面休息,要么两人一堆在地上玩“狼吃娃”的游戏。但比起这些来,我们小孩子更乐意做的事,便是提着水壶给麦场上辛苦劳作的大人们挨个送水解渴,或者是去路边的商店里给辛苦的大人们买冰淇淋(实际上是给自己买冰淇淋吃)。买好的冰淇淋放进草帽里,双手端着草帽,走到场里,然后,把冰淇淋挨个送到大人们的手里。有时因为太忙碌,大人们顾不上回家吃午饭,妈妈或者奶奶在家做好饭,再由我们这些小孩把工作餐送给打麦场上劳动的亲人们。
其实除了这些,在这繁忙的季节里,邻里乡亲们间那种朴实真诚的互相帮助,也最让人充满感动与温馨。家家户户都处在各自如火如荼的劳忙之中,然而,总是在那些恶劣天气来临之际,总有人家的麦子由于劳动力匮乏而面临着大雨的威胁,但是,村里的乡亲们也不会熟视无睹,他们会带着农具毫不犹豫地加入到这场本可以置身事外的战斗中来。他们的加入是自愿的,无关逼迫,也无关功利。即使以前和这家人有过小别扭,但在战斗来临之时,他们依然会责无旁贷地挺身而出。
收麦是庄稼人一年中的一件大事。此外,还有一件大事,就是年复一年的高考。一件是关乎农民家庭粮仓温饱的生计大事,另一件则是关乎孩子未来命运的决战之考。对于那些孩子已经参加过高考或者不用参加高考的家庭来说,收麦则永远是永恒的当务之急。对我自己来说,已记不清有多少个麦收季节没回家帮着父母收麦了,但越不参加这种家庭的集体劳作,带来的则是对麦收的徒劳关注与来自内心深处的缺失和不安。也许我记忆中与收麦相关的事儿并不止这些,许多就像还未开发的宝藏,沉睡于我的记忆之床上。
一片片广袤无垠随风浮动的绿色麦浪,大雨之后黄泥土的芳香,小时候和姐姐们一起嬉笑打闹的一幕幕场景……
不知从何时起,周原又成了我最牵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