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识燕归来

2020-04-26文学体裁

  三毛说 我总是在想荷西,总是又在心头里自言自语:“感谢上天,今日活着的是我,痛着的也是我,如果叫荷西来忍受这一分有一分钟的长夜,那我是万万不肯的。幸好这些都没有轮到他,要是他像我这样的活下去,那么我拼了命也要跟上帝争了回来换他”

  维也纳飞马德里的班机在巴塞罗纳的机场停了下来。

  由此已是进入西班牙的国境了。

  离开我的第二祖国不过几个月,乍听乡音恍如隔世,千山万水的奔回来,却已是无家可归。好一场不见痕迹的沧桑啊!繁忙的机场人来人往,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归程,而我,是不急着走的了。

  “这么重的箱子,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呀?”

  海关人员那么亲切的笑迎着。

  “头发卷。”我说。

  “好,头发卷去马德里,你可以登机了。”

  “请别转我的箱子,我不走的。”

  “可是你是来这里验关的,才飞了一半呢!”

  旁边一个航空公司的职员大吃一惊,他正在发国内航线的登机证。

  “临时改了主意,箱子要寄关了,我去换票……”

  马德里是不去的好,能赖几天也是几天,那儿没有真正盼着我的人。

  中途下机不会吓着谁,除了自己之外。

  终于,我丢掉了那沉沉的行李,双后空空的走出了黄昏的机场。

  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心里却夹着那么巨大的惊惶。自由了!我自由吗?为什么完全自由的感觉使人乍然失重。

  一辆计程车停在面前,我跨了进去。

  “去梦特里,请你!”

  “你可别说,坐飞机就是专诚来逛游乐园的吧?”司机唬的一下转过身来问我。

  哪里晓得来巴塞罗纳为的是什么,原先的行程里并没有这一站。我不过是逃下来了而已。

  我坐在游乐场的条凳上,旋转木马在眼前一圈又一圈的晃过。一个金发小男孩神情严肃的抱着一匹发亮的黑马盯住我出神。

  偶尔有不认识的人,在飘着节日气氛的音乐里探我:“一个人来的?要不要一起去逛?”

  “不是一个人呢?”我说。

  “可是你是一个人嘛!”

  “我先生结伴来的。”我又说。

  黄昏尽了,豪华的黑夜漫住五光十色的世界。

  此时的游乐场里,红男绿女,挤挤攘攘,华灯初上,一片歌舞升平。

  半山上彩色缤纷。说不尽的太平盛世,看不及的繁华夜景,还有那些大声播放着的,听不完的一条又一条啊浪漫温的歌!

  我置身在这样欢乐的夜里,心中突然涨满了无由的幸福。

  遗忘吧!将我的心从不肯释放的悲苦里逃出来一次吧!那怕是几分钟也好。

  快乐是那么的陌生而遥远,快乐是禁地,生死之后,找不到进去的钥匙。

  在高高的云天吊车上,我啃着一大团粉红色的棉花糖,吹着令人瑟瑟发拌的冷风,手指绕着一双欲飞的黄气球,身边的位子没有坐着什么人。

  不知为何便这样的快乐,疯狂的快乐起来。

  脚下巴塞罗纳的一片灯海是千万双眼睛,冷冷的对着我一眨又一眨。

  今天不回家,永远不回家了。

  公寓走廊上的灯光那么的黯淡,电铃在寂寂的夜里响得使人心惊。门还没有开,里面缓缓走来的脚步声却使我的胃紧张得抽痛起来。

  “谁?”是婆婆的声音。

  “Echo!”

  婆婆急急的开着层层下锁的厚门,在幽暗的光线下,穿黑衣的她震惊的望着我,好似看见一个坟里出来的人一般。

  “马利亚妈妈!”我扑了上去,紧紧的抱住她,眼里涌出了泪。

  “噢!噢!我的孩子!我孤伶伶的孩子!”婆婆叫了起来,夹着突然而来的呜咽。

  “什么时候来马德里的?吓死人啊!也不通知的。”

  “没有收到我的明信片?”

  “明信片是翡冷翠的,说在瑞士,邮票又是奥地利的,我们那里弄得懂是怎么回事,还是叫卡门看了才分出三个地方来的!”

  “我在巴塞罗纳!”

  “要死罗!到了西班牙怎么先跑去了别的地方?电话也不来一个!”婆婆又叫起来。

  我将袖子擦擦眼睛,把箱子用力提了进门。

  “睡荷西老房间?”我问。

  “睡伊丝帖的好了,她搬去跟卡门住了。”

  在妹妹的房内我放下了箱子。

  “爸爸睡了?”我轻轻的问。

  “在饭间呢!”婆婆仍然有些泪湿,下巴往吃饭间抬了一下。

  我大步向饭厅走去,正中的吊灯没有打开,一盏落地灯静静黄黄的照着放满盆景的房间。电视开着,公公,穿了一件黑色的毛衣背着我坐在椅子上。

  我轻轻的走上去,蹲在公公的膝盖边,仰起头来喊他:

  “爸爸!”

  公公好似睡着了,突然惊醒,触到我放在他膝上的手便喊了起来:“谁?是谁?”

  “是我,Echo!”

  “谁嘛!谁嘛!”公公紧张了,一面喊一面用力推开我。

  “你媳妇!”我笑望他,摸摸他的白发。

  “Echo!啊!啊!Echo!”

  公公几乎撞翻了椅子,将我抱住,一下子老泪纵横。

  “爸爸,忍耐,不要哭,我们忍耐,好不好?”我喊了起来。

  我拉着公公在饭厅的旧沙发上坐下来,双臂仍是绕着他。

  “叫我怎么忍?儿子这样死的,叫我怎么忍——”

  说着这话,公公抓住我的黑衣号啕大哭。

  能哭,对活着的人总是好事。

  我拉过婆婆的手帕来替公公擦眼泪,又是亲了他一下,什么话也不说。

  “还没吃饭吧!”婆婆强打起精神往厨房走去。

  “不用麻烦,只要一杯热茶,自己去弄。先给爸爸平静下来。”我轻轻的对婆婆说。

  “你怎么那么瘦!”公公摸摸我手臂喃喃的说。

  “没有瘦。”我对公公微笑,再亲了他一下。

  放下了公公,跟在婆婆后面去厨房翻柜子。

  “找什么?茶叶在桌上呢。”婆婆说。

  “有没有波雷奥?”我捂着胃。

  “又要吃草药?胃不好?”婆婆问。

  我靠在婆婆的肩上不响。

  “住多久?”婆婆问。

  “一星期。”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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