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无边的回忆》原文赏读(2)

2018-07-20席慕容

  那时外婆住在永和,很少上山来。但来的话就总会住上一两天,把我们好好地宠上一阵子再走。那天傍晚,她就是那样含笑地对我说:

  “今天下午,我用你们浇花的水管给你把拖鞋洗了,刚放在太阳地里晒晒就干了。多方便!多大的姑娘啦!穿这么脏的鞋给人笑话。”

  以后,外婆每次上山时,总会替我把拖鞋洗干净,晒好,有时甚至给我放到床前。然后在傍晚时分,她就会安详地坐在客厅里,一面摇扇子,一面等着我们回来。我常常会在穿上拖鞋时,觉得有一股暖和与舒适的感觉,不知道是院子里下午的太阳呢,还是外婆手上的余温?

  就是因为舍不得这一点余温,外婆去世的消息传来以后,所有能够让我纪念她老人家的东西,比如出国前夕给我的戒指,给我买料子赶做的小棉袄,都在泪眼盈盈中好好地收起来了。这双拖鞋,也就一直留在身边,舍不得丢。每次接触到它灰旧的表面时,便仿佛也接触到曾洗过它的外婆的温暖而多皱的手。便会想起那在夕阳下的园中小径,和外婆在客厅纱门后面的笑容。那么遥远,那么温柔,而又那么肯定地一去不返。一支儿歌在我们家里,我排行第三,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小时候,我长得很胖,人很糊涂,口齿也很不清晰。妈妈说:有一次,两个姐姐从学校学会一支歌回来,就很兴奋地教我唱,歌词是:

  “大姐嫁,金大郎,二姐嫁,银大郎,三姐嫁,破木郎。大姐回来杀只猪,二姐回来杀只羊,三姐回来,炒一个鸡蛋,还要留着黄。大姐回,坐车回,二姐回,骑马回,三姐回,走路回。走一会,哭一会,望着天边流眼泪。天也平,地也平,只有我爹娘心不平。”

  妈妈说:大概那时只有四五岁的我,一面含含糊糊地跟着唱,一面就哭起来了。后来上初中了,一唱这支歌还会哭。小时候的事我记不得了。不过初中时为这支歌是哭过的。大概那时正是发育时期,对未来存着恐惧之心。又觉得在家里处处受委屈,觉得父母偏爱姐姐。于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唱着唱着,就会哭了。至于将来会不会嫁个破木郎之事,大概当时还没有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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