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乡里有家。有一个娘,有一个妻,有三个儿子,好的两个死了,剩下一个是不好的。他对妻的感情,按我妈对我说,是极坏。但早先他过一时还得回家去,不是为妻,是为娘。
也为娘他不能不对他妻多少耐着性子。但是谢谢天,现在他不用再耐,因为他娘已经死了。他再也不回家去,积了一些钱也不再往家寄。妻不成材,儿子也没有淘成,他养家已有三十多年,儿子也近三十,该得担当家,他现在不管也没有什么亏心的了。他恨他妻多半是为她不孝顺他的娘,这最使他痛心。他妻有时到镇上来看他问他要钱,他一见她的影子都觉得头痛,她一到他就跑,她说话他做哑巴,她闹他到庭心里去伏在地下劈柴。有一回他接他娘出来看迎灯,让她睡他自己的床,盖他自己的棉被,他自己在灶边铺些稻柴不脱衣服睡。下一天他妻也赶来了,从厨房的门缝里张见他开着笑口用筷捡一块肥肉给他脱尽了牙翘着个下巴的老娘吃。她就在门外大声哭闹。他过去拿门给堵上了,捡更肥的肉给娘,更高声的说他的笑话,逗他娘和厨下别人的乐。晚上他妻上楼见他娘睡家德自己的床,盖他自己的被,回下来又和他哭闹——他从后门往外跑了。
他一见他娘就开口笑说话没有一句不逗人乐。他娘见他乐也乐,翘着一个干瘪下巴眯着一双皱皮眼不住的笑,厨房里顿时添了无穷的生趣。晚上在门口看灯,家德忙着招呼他娘,端着一条长凳或是一只方板凳,半抱着她站上去,连声的问看得见了不,自己躲在后背双手扶着她防她闪,看完了灯他拿一只碗到巷口去买一碗大肉面汤一两烧酒给他娘吃,吃完了送她上楼睡去。“又要你用钱,家德,”他娘说。“喔,这算什么,我有的是钱!”家德就对他妈背他最近的进益,黄家的丧事到手三百六;李家的喜事到手五角小洋,还有这样那样的,尽他娘用都用不完,这一点点算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