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和我们凡人就是不一样。
我若是面对“阴风怒号,浊浪排空”的景象,肯定会像“迁客骚人”一样情绪低落,面对“春和景明,皓月千里”的景象,则肯定会像他们一样心旷神怡。我无法跳出俗人心理,做不到异于“二者之为”,修炼不成“古仁人”。
我又想,如果真有一位范仲淹先生所说的“古仁人”站在我身边,则何如?当我因浊浪排空而情绪低落时,他表情凝重。我问他:“您在想什么?”答曰:“忧吾君。”我大佩服。待到我因春和景明而心旷神怡时,他先生依然表情凝重。我问他:“您在想什么?”答曰:“忧吾民。”我特佩服。赶紧溜走,害怕自己的俗气污染了圣人。
此种人似乎只能敬而远之。
由此看来,大家不愿当圣人,也是可以理解的。这样拿着劲儿活着,太累了。
以愚之见,如果大家真的把范仲淹先生的观点落在实处,会严重影响旅游产业发展的。把美景道德化,政治化,太可怕了。
触景生情本属人之常情。范仲淹先生的意思是应该避免此种人之常情,要灭“情”入“理”。然而这种“理”并非理性和理智,而是“天理”。这不是将正常情感升华,而是压抑它。所以《岳阳楼记》有一股“存天理灭人欲”的味道。
我如何判断范仲淹先生的“理”属于“天理”呢?
因为如果不是“天理”,就需要论证,就需要说明这样做的充分理由。可是你看,范先生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不打算做任何论证的。为什么这样做就合理?为什么只有这样才算“仁人”?古代究竟有多少“仁人”做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据我看孔夫子也没做到)假如一个社会真的人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会出现何等怪异的局面?这些,范先生都置之不论。无须论证之理,如果不是假设,就只能是“天理”了。
《岳阳楼记》是一篇比较典型的“传道”型文章,作者很少在“说服”上下功夫,他是在“宣讲”,在“代圣人立言”。据我所知,范仲淹写《岳阳楼记》之前并未亲身到过岳阳楼。那就是说,文中的景色描写和游客心态描写,都是虚拟的。这和孟子虚拟“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的例子是同一种办法,表现了占领道德制高点者异乎寻常的自信——我已经真理在手,剩下的任务只是用尽可能吸引人的办法加以传播,不必拘泥什么真实性和逻辑性的。
很多人都认为“文革”是反对孔孟、破坏传统文化的。这是一种相当片面和肤浅的看法。其实“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说法,与“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思路是很相似的,相承一脉。而范先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克己思路,与文革中的“狠斗‘私’字一闪念”也是血脉相连。“文革”中甚至要求每个人都“心里装着全世界三分之二的人民”,这是比范仲淹先生更彻底更激进的“先天下之忧而忧”。“文革”的有些理念,确实是反孔孟的,例如“造反有理”,但是从整体上看,如果没有儒家文化做支撑,“文革”是发动不起来的。“文革”在很多方面不但不反孔,反而是把儒家的一些理念推向了极端,要认真往全民落实(六亿神州尽舜尧)。
《岳阳楼记》我初中就背下来了,至今未忘。真是写得漂亮,堪称绝唱!重读此文,愚以为范仲淹先生完全有权利选择自己跟什么人走,做什么样的人。树立一种道德高标,不是不可以。然而作为现代的语文教师,对此事只可提倡,不可强求。我一向认为基础教育没有培养圣人的任务,它是培养合格公民的。
而从作文角度说,这种“传道”式“宣讲”式的文风,则不宜提倡。按这个路子写文章,倘不具备范仲淹那样闪光的才华,则不但会弄得“假大空”,而且将充满陈词滥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