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幼稚的“现代病”(2)

2018-07-20余光中

  最令人不解的是:这些“现代病”患者往往拜了师父,却不认师祖。他们会对艾略特五体投地,而完全不认得影响艾略特的英国17世纪的玄学派诗人。他们会因道听途说而断定奥登是一位现代大诗人,而从未听说过奥登的主要表现形式是(他们认为落伍的格律诗之一的)ballad。至于里尔克写了一大卷十四行诗,庞德、杰佛斯、路易斯、佛洛斯特、汤默斯等等都利用过传统的格律诗,则是他们所不知或者不愿研究的。现代音乐最重要的大师史特拉夫斯基,曾经乞援于18世纪的古典音乐。现代艺术最博大的巨人毕加索,曾经咀嚼希腊的雕刻和罗马的壁画为新的营养。艾略特的创作,像杜甫的一样,几乎要做到“无字无来历”。现代文艺的这些“师父”莫不了解、尊重且利用传统,只有这批“现代病”的患者,这些现代诗的“师兄们”,耻于讨论传统。

  传统是精深而博大的。它是一个雪球,要你不断地努力向前推进,始能愈滚愈大;保守派的错误,在于认为它是一块冰,而手手相传的结果,它便愈化愈小了。向许多不同的传统学习,化腐朽为神奇,点顽铁成纯金,不盲目吸收,不盲目排斥,乃所以接触传统的正道。接触面愈广,愈能免于偏激与浅陋。惜乎“现代病”的患者只接触一种传统(例如30年前的超现实主义)而排斥其他传统,复强他人与之同病。

  这种幼稚的“现代病”还有一个并发症。那便是反映在生活上的虚无态度,复自虚无的生活状态产生虚无的诗,如是恶性循环不已。没有读过海明威的原文,他们学会了“迷途的一代”(lostgeneration)那种否定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否定道德与社会的姿态;流动酒会,集体调情,自我放逐,作咖啡馆的游牧民族,文化界的生番,生活的逃兵,而自命为现代,自命为反传统。柳永的“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和这种样子的生活,究竟有什么不同?这种“观念中毒”(见《蓝星诗页》张健先生的论文)已经到了荒谬的程度。根据“现代病”的逻辑,道德是无聊的,当然女子的性道德也是无聊的。可是,当你问他,如果你和他的妻子私奔,他是否毫不在乎时,我想,他的“好汉精神”就会动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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