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像迈锡尼那样的山间城堡,我还能想象,而让我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克里特岛上的生活。平等、通透、舒适、神奇,处处显得相当“现代”。其中,排水系统、卫浴系统的先进和时尚,使人觉得时间停滞了,我们可以一步跨入。但是,它们居然已经毁灭了几千年。毁灭的过程姑且不论,它们至少已经表明,它们并不是因为“过时”才毁灭的。既然我们可以一步跨入它们,那么,毁灭也可以一步跨入我们。
克里特岛是古代地中海的贸易中心,它雄辩地证明了人类早期的交流水平。至今国际间还有不少学者否定它跻身人类几个主要古文明的资格,理由就是它沉淀了很多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和埃及文明的元素,算不上一个独立的原创文明。但在我看来,它在本性上与那两大文明有极大的区别,是一种“交流中的原创”。它如果无缘跻身人类主要古文明,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它毁灭得太早又太彻底。等到一千多年后雅典城邦里的那些文化盛事,与它已经没有任何关系。而那些盛事,已进入公元前后,算不得严格意义上的“古文明”了。
克里特岛上的古文明,毁灭原因至今无法定论,而我则偏向于火山爆发一说,我在前面的日记里说过理由。无论如何,这是一种高度成熟文明的突然临危,真不知它的最后状态是庄严、悲壮的,还是慌乱、绝望的。天下任何一种文明都不能幻想自己长生不老,却能在最后的日子里选择格调。也许有人说,都已经要灭亡了,还要什么格调?我说,正因为要灭亡了,只剩下了格调。
古文明最坚挺的物质遗迹,莫过于埃及的金字塔了。金字塔隐藏着千千万万个令人费解的奥秘,却以最通俗、最简明的造型直逼后代的眼睛。这让我们领悟,一切简单都是艰深的;人类古文明,远比人们想象的复杂。埃及文明所依赖的,是那条被沙漠包围的尼罗河。被沙漠包围,看起来像是坏事,却使它有了辽阔的“绝地屏障”,处境相对比较安全,保障了一个个王朝的政治连续性。这与战火频频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相比,就安定得多了。但长久的安定也使它越来越保守,并因保守而维持极权。由于极权,它可以集中惊人的力量营造雄伟的建筑,却似乎没有发生过任何冲突,因此也不必有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那种汉谟拉比法典;由于极权,它负责全体臣民的生活,却不必建立与臣民进行理性沟通的机制,因此也使整个文明不具备足够的可理解性。当时就很难理解,更不必说后来了。在雄伟的极权气氛中不求理解地生存,必然会带来一种自足的乐观,因此,当年尼罗河听到的笑声必然要比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约旦河多得多。而在那些河畔,连歌声都是忧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