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行之间另外读出一行”
姐姐在才情上遗传了我父亲的文学与我母亲的艺术造诣。但在相貌上她长得较像父亲:眼睛细小,长身玉立。我则较像母亲:浓眉大眼,身材中等。不过在性格上又反过来:我遗传了父亲的与世无争,近于懦弱,姐姐则遗传了母亲湖南女子的刚烈,十分强悍,她“要的东西定规要,不要的定规不要”。
这样的性格,加上我们在成长岁月里受到种种挫击,使她的心灵很早就建立了一个自我封闭的世界:自卫,自私,自我耽溺。写作不止是姐姐谋生的技能,更是她走出封闭心灵,与这个世界对话的最重要方式。
我一直以阅读的方式来了解姐姐。一般的读者读她的作品,大多欣赏她说的故事,她流利的文字和独特的写作技巧。我读她的作品,则在欣赏之外还旁观她心灵的变化——如她所说:“要在两行之间另外读出一行”。她为自己的文章辩白,她的稿费风波,《传奇》出版的畅销,改编《倾城之恋》为舞台剧上演……这些都是在文字里看得见的,但她和胡兰成恋爱、结婚这件事,我竟没能“在两行之间另外读出一行”。
姐姐与胡兰成相识,是在1943年12月。胡兰成在苏青主编的11月号《天地月刊》上读到姐姐的《封锁》,“才看得一二节,不觉身体坐直起来,细细的把它读完一遍又读一遍。”他从苏青那里取得姐姐在“静安寺路赫德路口192号公寓6楼65室”的地址,就去登门求见。当天未蒙姐姐接见,但留下名片。第二天姐姐即打电话给他,此后二人就开始了往来。到了1944年8月,胡兰成与前妻离婚后,他们就秘密结婚了。
胡兰成写《评张爱玲》并发表的那段期间,正是姐姐与他的热恋期,只是当时我未能从那些溢美之词中读出弦外之音。胡兰成在文章中说:“张爱玲先生的散文与小说,如果拿颜色来比方,心明眼亮其明亮的一面是银紫色的,其阴暗的一面是月下的青灰色。……和她相处,总觉得她是贵族。其实她是清苦到自己上街买小菜。然而站在她跟前,就是豪华的人也会感受威胁,看出自己的寒伧,不过是暴发户。
她写人生的恐怖与罪恶,残酷与委屈,读她作品的时候,有一种悲哀,有时是欢喜的,因为你和作者一起饶恕了他们,并抚爱那受委屈的。……因为她倔强,认真,所以她不会跌倒,而看见了人们怎样跌倒。”
胡兰成当时官拜汪伪维新政府宣传部政务次长。他能言善道,笔底生花,姐姐与他认识后一往情深,不能自拔,也不忌讳他的“汉奸”身份。姐姐聪明一世,爱情上却沉迷一时。这段婚姻没给她安稳、幸福,后来且是一连串深深的伤害。胡兰成说她“不会跌倒”,她却为胡兰成跌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