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故乡风俗淳厚,生活简朴。只有在结婚典礼上,仪式的隆重,排场的讲究,真是和过新年一般无二。无论穷家富户,平时省吃俭用,遇到嫁女儿,娶儿媳妇,那就有多少,花多少,一点也不心疼。
嫁女儿当晚的酒席,称作“请辞嫁”。是做女儿的最后一顿在娘家吃饭。所以酒菜非常丰富,而且有一道菜必定是母亲亲手做的。(事实上,乡下人家的饭菜,都是母亲做的,只是办喜事的日子,忙不过来,才请短工帮忙。)做母亲的为女儿做这道菜,一边抹眼泪,一边嘴里念念有辞,说的都是“早生贵子”,“五世其昌”等的吉利话。最后把一对用红绿丝线扎的,生花生和几粒红枣、桂圆放在盘边,祝福女儿早生贵子。做着做着,一滴滴泪珠儿都落在那碟菜里,真是咸咸甜甜。做女儿的,还没吃到嘴里,泪珠儿也滴落下来了。在那个时代,我故乡的女孩子,十六、十七岁就是出嫁的年龄,离开母亲,到一个陌生人家对一个陌生妇人喊妈妈,当然是非常伤心,也非常害怕的,所以母女二人的眼泪就流个没完。有支歌儿是这样唱的:“妈妈呀,今夜和你共被单,明天和你隔重山。左条岭,右条岭,条条山岭透天顶哟。妈妈呀,娘边的女儿骨边的肉,您怎么舍得这块肉啊!”
新娘子打扮定当,被伴娘扶到喜筵的首席上。这一晚,她是贵宾,父母都得坐在两旁次席相陪。伴娘坐在新娘旁边,每上一道菜,伴娘都得高唱:“请吹打先生奏乐。新娘举筷啦!”举酒杯时也一样要喊。其实新娘心里悲悲切切,根本吃不下。快乐的是满桌的少女陪客,真是得吃得喝。尤其快乐的是伴娘,她从缎袄里取出个大口袋,把所有不带汤汤卤卤的菜全装进去,带回家可以吃好几天了。我家乡酒席最讲究的是八盘八,其次是八盘五。四周八样冷盘,四角是山查糕、炀熟的虾或蛤子、剥开的桔子、油炸甜点心,另四样是白切肉、猪肝、鳗鱼鮝、笋片,中间八道或五道熟菜,最后一道一定是莲子红枣汤。家家如此,千篇一律,却是百吃不厌。客人们埋头吃菜,新娘子低头淌眼泪。伴娘说这叫做“多子多孙的风流泪”。是一定得流的。
辞嫁时,新娘穿的不是凤冠霞帔,而是像戏台上演貂蝉、红娘那种打扮。因为那是少女装。一嫁到夫家,脱下凤冠霞帔以后,就得穿短袄长裙的少妇装了。
新娘上花轿由弟弟妹妹或子侄扶进轿门。花轿一出大门,立刻把大门关上,要把风水开住,不要让新娘带走。妈妈再疼女儿,风水门仍旧不能不关。这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娶儿媳妇的喜宴叫做“坐筵”。一坐起码两小时,这是为了要训练新娘子的忍耐心。花轿进了门,先在大厅里停上足足一小时,堂上高烧起红烛。然后新郎才开始理发、洗澡、换新衣。让新娘闷在花轿中苦等,也是为了要训练她的忍耐心。这段时间,孩子们都纷纷从花轿缝中伸手进去向新娘讨喜果,新娘的喜果必须准备得很丰富。给的时候,红枣、桂元,每样起码得有一粒,否则人家就会讥讽新娘“小气鬼”。
坐筵的酒席也非常丰富,被请作“坐筵”客的一半是长辈,一半是年轻姑媳,姑娘必须长得十分标致。年龄十五、六岁左右,已经订了亲,在半年内就要做新娘的最合适。我当时才十一、二岁,长得明明是个塌鼻子斗鸡眼的丑小鸭,但因为是妈妈的独生女,她每次总是带我同去作“坐筵”席上的小贵宾。
我看其它姑娘们穿的最时髦的五彩闪花缎(在当年,闪花缎是一种最名贵的缎)。乌亮的辫子,扎上两寸长嵌金银丝的桃红或绿水丝线。有的两耳边盘两个髻,戴上珠翠,衣扣缀的是小电珠泡,电池放在口袋里,用手控制,一闪一闻的,看得我好羡慕。因为我的妈妈非常俭省,给我穿的是一件不发光的紫红铁机缎单旗袍,不镶不滚,那是她的嫁衣改的。改得又长又大,套在旧棉袍外面,像苍蝇套在豆壳儿里,硕帮帮稀里晃浪的,看去就是个十足的傻丫头。妈妈还说:“铁机缎坚实。软扒扒的闪花缎那比得上呢?”另外,妈妈又给我戴上一顶紫红色法兰西绒帽,是爸爸托人从北平带回来的。妈妈得意地说:“刚好配上,再漂亮也没有了。”可是我没有闪光的丝带扎辫子,胸前没有珠花。我说法兰西帽子应当歪戴,妈妈说歪戴帽子不像个大家闺秀,要我把帽子端端正正项在头上,我心里好委屈。可是无论如何,能够有资格“坐筵”,总是体面的。
在坐筵席上,新娘是不能动筷子的,说实在话,新娘刚刚到一个陌生家庭,眼泪得忍着,不能像在娘家时可以撒开的流,那里还吃得下东西呢。陪新娘的姑娘们也不能多吃,尤其是两三个月内就要做新娘的,更得做出斯斯文文的样子,以免婆家亲友看了笑话。
拜堂当然也是一项重要节目,新郎新娘拜完天地、祖先、公婆以后,就要拜见长亲、宾客。一位位被司仪请了上去,新人双双跪拜,平辈的就是鞠躬。这个拜见礼,也足足要折腾上两小时,大厅外天井里热着柴火,愈旺愈好。鞭炮声此起彼落。礼堂上是雪亮如白昼的煤气灯。乐队不断地吹打各种喜乐。每个人脸上都笑得跟盛开的牡丹花似的,到处喜气洋洋。
父亲从北平回来以后,给我带回一件白缎绣紫红梅花的长旗袍。我穿了去参加喜宴,每个人的眼光都向我投来,我心里好得意。直到如今,我仍不胜怀念那件软缎的梅花旗袍,但我更怀念母亲用嫁衣改的紫红铁机缎罩袍,和那顶法兰西帽子。因为,那套行头,正象征我又憨又傻的童年,尤足以纪念节俭简朴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