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骑士团长》读完了,一直没有动笔写读后感,一来忙于会友,二来无甚可写。我预感到关于这套书的评价对于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来说,也许过于残忍。
第一句话就是,每当我读村上春树的作品时,都会有一种呼之欲出的创作欲,就像雷蒙德·钱德勒在读了大量小说后滋生出“这些东西我也能写”的想法,对于我未免有些狂妄,但这是真话。读村上其他作品时就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读《刺杀骑士团长》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而读纳博科夫的作品绝不会有类此轻薄之意)。
有人说村上春树的读者是这样一群人:一个人在天光微亮时去赶火车,没赶上,于是默默向前走,后来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没赶上火车的人,越聚越多,也默默地向前走。他们错过的火车是什么呢?就是书中那些和他们一样默默无言却又光怪陆离的人,以及村上难以概括的所谓书的“主题”。
如同吴秀波从《北京爱上西雅图》之后就没卸妆一样,村上春树所有小说里的人物(演员)都没有换过。主角必定是三十多岁被爱侣抛弃的性冷淡男子,其他人物如佛系成功人士和性早熟少女也一一反复登场。
村上春树的小说,总体来说给人一种“信口开河”的感觉,任意而为,随势而走,小说总归是虚构的东西,总不会走到“此路不通”的地步。村上在《我的职业是小说家》里提过,他的脑子里存有一种构造复杂的抽屉,里面存放着他日常生活中突现的灵感碎片和写作材料,在创作小说时,他会从中摘取自己需要的材料。这也决定了他的小说具有“形散”的特点,汪洋恣肆,难聚其笼,主题难以概括。
我大致从《刺杀骑士团长》里拎出了以下几个作者想要谈论的主题:
第一个是关于生孩子的问题。这个问题真的好有趣,其一在于村上春树一生没有孩子,其二在于它恰巧在我违背了村上的丁克主义之后被他提及。村上曾经在接受采访时说过:我不能有孩子,我没有我父母那一代人的信心,认为这个世界会越变越好。
可以说,村上在他的文学作品中,第一次正面提及主角对于有没有孩子、要不要孩子的思考。书中的免色怀疑真理绘是他前女友在与他分手后生下的他的孩子,于是想方设法接近真理绘,“我”也鼓励妻子生下在未与“我”发生性关系的时间段怀上的孩子,并疼爱有加。村上春树一生没有生育,但到了晚年他不再对此持一种坚决的拒斥态度(大概是对这个世界的态度有所缓和),而是含蓄地表达了对孩子的爱,甚至使得书的最后充满了油腻童话故事般的温情。
但村上春树在书中的表述还是十分暧昧的:免色不去求证真理绘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愿意永远携带这种疑问来保持自己的平衡;“我”在物理上确实不是妻子孩子的父亲,但“我”似乎在超越现实的情况下“真真实实”地在那个时间与她交合,从而使妻子受孕。
这就要提到本书的第二个主题:现实与非现实。村上在许多作品中都试图探讨世界的现实性与非现实性,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应该是《1Q84》。在《刺杀骑士团长》中,“我”被妻子抛弃后寄居在著名作家雨田具彦的山中小屋里,其时雨田具彦已因老年痴呆被转移至护理机构,“我”发现了他藏于阁楼的一幅名叫《刺杀骑士团长》的画,又在小屋后面发现一个洞,从中释放出一个与画中骑士团长一模一样的小人,他自称“理念”,只对“我”显现,接着真理绘失踪了,“我”在雨田具彦的病房里进入一个叫“隐喻”的地下通道,穿过那里,来到了屋后密封的洞,最后被免色救出,真理绘也因为“我”的这一举动而被找到。
我们可以看到,作者想讨论的东西其实很多,理念啦,隐喻啦,非现实啦,等等。
村上所说的理念,不是萨特等一批哲学家所说的原型、本质那类的形而上,而是狭义(我的理解)的创作理念。村上认为(创作)理念是创作灵感的自律(第1部288页),它不关注现世性(第1部332页),并且灵感(关联性)会在你写作时如水般自然流溢(第2部262页),这近似于天才作家的表述。我之所以时而生发出这种“我也能写”的狂妄,是因为它不需要现实的积累,甚至不需要构思,好像创作是空中楼阁啦生长旺盛的花朵。
作者也想谈论一些哲学范畴的本质与有无,书中的理念喜欢说“无有…”,喜欢称单数第二人称“你”为“诸君(你们)”,它把自己称为“接近觉醒的存在”,并且依赖人的意识而存在,“我”在隐喻的通道里穿行,是穿过了“无与有的缝隙”,等等。这些都表达了作者对世界的哲学思考。
关于人的存在,村上的理解和我在其他地方得到的结论是一样的。书中的理念(骑士团长)说,它这次暂且采用骑士团长的形象,但它下次采用什么形象,或者说它究竟为何物,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在佛学里说“诸法实相,般若无知”,万物都一样,“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打个比方,人是一支蜡烛,然后用这支蜡烛的火点亮了下一支蜡烛,人死火未灭,这个火就是“业”,佛家的“因果报应”也基于此;在物理学上有一个“反物质猜想”,费曼认为,从宇宙大爆炸的那一刻起,整个宇宙本来就只有一个电子,全宇宙的庞大的空间、数不尽的星体和物质,其实都是这一个电子在不同时空的分身而已;在最近读的一本名为《生命:万物不可思议的连接方式》的绘本里也写道:所有构成地球生命的元素都来自太空,当我们凝视夜空中的点点星光时,看到的其实是自己在亿万光年外的映射,我们身体里的某一个碳原子,也许曾经构成了贝壳和钻石。
因此佛家得道即是泯灭了差别心,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生住异灭,成住坏空。
而村上春树关于“真相”的表述,也与存在主义“存在先于本质”的说法异曲同工。村上说:“真相即表象,表象即真相。道理也好事实也好猪肚脐也好蚂蚁丸也好,那里一概无有。”萨特也说,普鲁斯特的本质并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写作天赋”,而就是他的《追忆似水年华》,这些“表象”就是普鲁斯特的“真相”(这种思想使存在主义不再令我着迷)。
但是村上所理解的永恒就有些争议了,书里写道:“永远是非常长的时间。”相比而言,我更赞同“永恒就是静止”的观点。萨特认为,自为“是其所不是”,自为即欠缺,这就凸显了自在的意义(自在只“是其所是”),即自在具有非时间性,永恒并不是绵延的无限性,而是绝对的静止;渡边淳一《失乐园》的主角选择在爱的顶点自杀死去,其实就是用死亡叫停了猖狂的自为,让他们的爱情凝固为永不变化的自在,从而实现永恒,“死亡是通过对整个体系的过去化而实现时间性的彻底终止,或者说是自在对于人类整体的再度捕捉(《存在与虚无》)”;佛语也云:涅槃无名。“涅槃”就是永恒,《心经》对涅槃的形容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此外村上春树还想谈一谈战争,这个话题在《奇鸟行状录》里也有提及,但恕我直言,村上的文字堆砌出了一种精致而冰冷的人工感,就像他描写免色的豪宅,令人敬而远之,并无艳羡或向往之感(我又想说,如果是纳博科夫来写,想必是另一种温度),这就使得他笔下的战争也好,其他什么宏大的主题也好,都呈现出电影《犬之岛》里那种“地狱般美丽、神经质般工整”的道具布景的无机感。
敬佩村上春树的笔耕不辍,然而就作品论作品才是对作家最大的尊重,何况正如他所言:真相即表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