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南一带,要说感恩的话语,最深刻的一句则是:“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大恩大德。”这是民间最朴素、最高礼仪的感恩话语,是内心深处对有救命之恩人的感激之语,拿着自己的来世,当然他们觉得人肯定有来世,用来世做赌咒,表白自己的心迹,献出自己的一切。
同样,对有血海深仇的人,赌咒时最恶毒的话语也是与牛马相连,让恶人下辈子当牛做马,以发泄内心的愤懑。
可见,在老百姓印象里,世上再苦也苦不过当牛做马,耕地拉犁,托筐拉车,从早到晚,终生使役,永无安歇,倒下去干不动的那一天,就是挨宰毙命的那一天。
谁都不愿当牛做马,谁都想轰轰烈烈当一个挥手甩鞭、吆五喝六、奴役牛马的主人。
但遇到八十多岁的抗战老人,他却对我说道:“那个世道,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当一匹马,即使这辈子没指望了,下辈子转世也要当马。”
我急忙插话:“爷爷,您是不是晕了”,赶紧拿手去摸他的额头。
“没有,我说的是真心话,那时,我已经十二岁了,不是小孩子了,虽然个头小,但心清着呢。”他拨过我伸过去的手继续说道。
那是1943年的春天,石头疙瘩、尧汉、王村都被小日本把持着,天天下去扫荡,连老百姓藏起来的种子都被搜出掳走了,别说地里的野菜,就是榆树皮也都被剥光了,露出白森森的树身,就像剔了肉的骨架,戳在那里,就像穷神恶煞站着。
那年也像中了邪门,遍地蝗虫铺天盖地压过来,稍微有点绿色带味的东西,蝗虫一过,则变成干干净净的骨头架子,寸草不留,只留下蝗虫蛋孕育着更大规模的蝗灾。
那一年,仅我们村饿死的人就达20多口,有四五家绝了户。
“爷爷,那您是怎么渡过饥荒的?”我赶紧插话问道,这其实也是我一直想问明白的话题。
“我是占了马的光,说实在的,我真羡慕那时的马,说啥下辈子也要变成马,最起码有吃的。”在吃苦出力与生存遇到矛盾时,生存肯定是第一位的,我有些理解老爷爷当马的心态了,接着听他讲道:
那时,村里住着日军的皇部,就是联队的指挥部,相当于我们旅团一级机构,军官较多,有很多匹洋头大马拴在马槽里,喂马的活是伪军干的,害怕我们偷吃马料,糟害马匹,但经常抓我们小一点的人给马匹刷毛、洗身,打扫马圈。
看着那马,吃得浑身滚圆,每天都吃玉米、豆料,连那草料都截得短短的,寸把长,这可都是我们保命的粮食啊。
看着那些马在马槽里咯吱咯吱啃着草料,像永远吃不饱似的,我真想把它捅死,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后来,真的是没啥吃了,一连几天锅里都没下过粮食了,家里人浮肿的没有力气站起来,连出去讨吃要饭也走不出去了,就我人小,可能扛饿好一些,还能走出家门。
那一天,在马圈和路上,发现马拉下的粪便里,还有没完全消化的黄灿灿的玉米粒,我急忙拿粪筐捡拾回去,到小磨河里,仔细地揉烂冲洗,竟然落下一大掬玉米,急忙回家,找些野菜熬了一大锅粥,渡过了那艰难的一天。
后来,我又如法炮制,经常去捡拾马粪,这成了那个春天我主要的工作,终于熬过了那段饥荒。
再后来,我就参加了咱们队伍,突袭了日军的马槽,缴获了好几匹战马,送到了太行。
爷爷的故事讲完了,我默默无语,再没有问爷爷想当马的那种冲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