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本是长满了梧桐的。但是自从十二年前那个冬春之交,好像全世界的梧桐在这十二年间只是默默地发芽,默默地长成,尔后又默默地腐烂。那纯蓝的笔迹不再如同浮云般浮现,那忧郁的笑靥不再如同溶雪般存在,而只是如同溶雪随着春风到来而逝。一个万物复苏的春天,时间与年龄也交错来袭了十二次,朱王月,你长我一岁,而如今我却比你大了十一年,当雁往北飞回西伯利亚时,我只能默默站在冰原上,数着一只两只三只,却全然不见那一只该飞入冷杉林的鸽子,一只十二年前在冬季却往北飞的灰色鸽子。
十二年的流浪我不知是短是长,但是在这十二年里,我却爱上一个已死的灵魂。流浪分两种,有目的与无目的,我是前者,我只不过想找一株梧桐,一片冷杉林,来安葬一个已死去十二年,已被埋葬十二年的灵魂。
十二年,我走过君士坦丁堡,那里的梧桐泛满黄沙与血泪,十二年,我走过刚果盆地,那里的梧桐流于低浅与平庸,十二年,我走过莱茵河畔,找到的巴黎梧桐过于缤纷与炫目。
我只是想找一株梧桐,有灰鸽憩息的梧桐,叶脉流着那一年,十二年前的纯蓝笔迹。终于,我登上了飞往挪威奥斯陆的航班,靠在柔软的靠椅上,望着业已漆黑的夜,望着海上渔船抑或灯塔的光亮,宛如星星溅落大海,宛若十二年前泛雾的大海。那一年冬天,我旅游来到大连,来到大海岸边,一个清晨,一袭白色连衣裙的少女拖着满海滩白沙与轻雾在沙滩上走,淡淡地答非所问:
"穿着连衣裙游泳,是什么感觉呢 "。后来我才知道女孩叫朱王月,大一学生,本以为一切如那天轻雾散去了,却收到一封来自朱王月的信,一封十分奇特的信:
"冬天终于来了,我们的校园里全是梧桐,今早一起来,发现所有树叶都落光了,恍如一夜之间在地上泛起一片的金黄,那两颗两颗毛茸茸的梧桐果原本藏在叶子里,叶子落后,如同一夜之间倏地冒出来似的,我去捡落叶了,喏,就是现在这个。
。昨晚开始下雪了,雪下得并不深,只是将落下的梧桐叶夹杂起来了,黄与白交错起来,十分好看。梧桐果的茸毛上沾满了雪花,太阳照在脸上,让我情不自禁地笑,影子落在叶子上,形成漂亮的节奏。
我去看海了,正赶上落潮,海将积在沙滩的细雪带走了,好像要带到海中心去似的,那些雪拥入海中,好像人潮一般拥挤,却是清新如风,而人潮却如同冰雪一样冷得刺人肌肤。"说这信奇怪,是整封信全写在三枚梧桐叶上———一枚新叶,一枚刚长成,一枚已枯败,我不能知道这其中蕴含的深意,即使是十二年后今天也不能完全领略,只是三年前,我在温哥华冬日阳光中看见一棵红得如火一般的枫树,在风中轻轻摇落红叶,我差点不能自已,哭了起来,但是那感觉,是对生的惋惜,还是对死的悯然。
我至今仍无法辨清。整个冬天我就在梧桐信纸中度过,纯蓝的笔迹十分轻柔,好像在暗喻什么。梧桐叶十分轻脆,我一直小心保存,未曾让一枚缺损。我时常抚摩那叶片,轻轻地,那纯蓝笔迹好像是从叶子中长出来的,浑成一体,一齐落到我手中。
那个冬天一共收到梧桐信十一封。就在那个冬天快过去的时候,我收到一封纸写的信,是的,纸写的。摸到那光滑而又苍白的信纸,我感到好像永远要失去那种梧桐的质感,果然,这信如同信纸一样苍白:
"你好!我是王月的室友。朱王月是一个很好的女孩,一个不容于这个世界的女孩。这世界将她造出来,却又将她抛弃,但是,我不知是世界抛弃了她,还是她抛弃了这个世界,是的,昨天,春风渐渐刮起的时候,她沉沉地睡去了,收音机开着,她是在《挪威的森林》中睡去的,那里有她的湖泊。"
朱玥就这样死了,一滴泪滑落在纸上,在纸上又添了一颗泪痕,朱玥死了,信上是这么说的,说是白血病,但是,真是白血病吗 我总觉得有一股超越白血病的痼疾在折磨她,一如生前或死后。
那个春天,一个我说不清十一年前还是十二年前的春天,樱花开得很好,一片片被风吹下,然后在枝头又长出来,但是有些事是不能如此循环的,走了的,就走了,你伸出手去留也留不住,我惘然无措地望着腐烂的樱花落叶,一片片地摸索前一个冬天,没有逝去的梧桐。
"挪威的冷杉林听说不错,的确,名字都怪有意境的,不知里面会不会也像名字那样冷。"我不知道这样的大学生活有什么意思,其中并没包蕴我的理想,知道什么叫无奈吗?人们说计算机专业好,我却只想在冷杉林里搭个小木屋,前有蓝湖,后有绿树,后面的后面的白白的雪山可以边烤火边写文章,用树叶写,只写给自己看。抑或我干脆是只灰色的鸽子,飞进冷杉林里去,整个林子,没有叽叽喳喳的其他鸟儿,于是我就是那灰鸽,从一株树飞到另一株树。"我叹口气,放下那十一封梧桐信。我将六十三张梧桐叶摆开,没有一张相同,却无一例外地不是枯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