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时光深处的影像和声音总是在夜色阑珊的时候不期而至,无论我身在何方,引领着我的思绪,穿越山的峰巅,水的碧波,掠过树的枝桠,草的叶尖,恍恍惚惚地飘荡在那条参差不齐,熟悉而又亲切的镇街上。
我的记忆混沌而又清晰,我纠结着所有的记忆片段,一片片地翻出,摊开。我发现,关于小镇,混沌的是阳光下影影绰绰的草树和更迭交替的季节在小镇的四周留下的印痕;而清晰的却是一些夜色中真真切切存在过的声音与影像。
太阳落山之后,小镇显得深沉与厚重起来,萦绕在瓦屋上空的炊烟渐渐隐去。在山坡、草滩放牧了一天的羊儿们踩着羊倌儿的吆喝声,各自归了圈。一阵短暂的喧嚣过后,只留下羊群的腥膻味弥散在镇街上、小巷中。夜蝙蝠从身边掠过,迅疾,惊悸。这夜的精灵,不知栖息在哪一片暗影里,神秘莫测。
一切都在浓重的夜色里放缓了脚步,沉稳但不静默。镇街两边店铺窗口里的灯光轻柔地洒落在路面上,一闪而过的黑影是夜行的猫偶尔穿过灯影留下的,杂货店里还有人影在晃动,喝酒行令声飘出熟肉铺的窗口,而或远或近的狗吠声则是夜的小镇特有的声音。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行走在这条熟悉的镇街上,从最初的石子路到后来的水泥路。那几棵两个人抱不回来的大柳树,那些瓦屋,还有路边的电线杆,在夜色中只是一些或高或低的轮廓,但我依然能清晰地记起它们的模样,它们身上的印痕在我还未走近的时候,就呈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寻常的日子里,小镇悠悠地穿行在时光中,夜的到来,只不过是小镇在岁月中暂时的停歇。夜的朦胧中,静静的街巷,轻轻的风夹着清凉,薄薄地披散过去,分不清风飘散的方向,只有丝丝凉意落在肩背,穿过裤脚,渗进无边的夜色中。
猫头鹰总是出其不意地怪叫几声,在树的暗影里,从树影影绰绰的枝叶间抖落,挤过窗隙、门缝,钻进熟睡的耳朵。惊醒的目光里,只有窗户上树桠的影子,这月光信手涂染的印痕也只是短暂地停留片刻。再睁开眼的时候,窗还是窗,月影已躲进了薄云之间,夜静如初时的样子。
月光最充盈的时候应该是秋天,秋时的月光不单纯是清寂的,融合着浓郁的庄稼成熟的味道,每一条街的每一个院子里都充溢着田野的气息。院里看的最真切的就是月光下玉米打起的垛,老鼠们悉悉索索地在垛底欢呼庆祝。如果此刻轻轻地走过去,一切都会在刹那间沉寂下来,眼前只有月色中的玉米反射着弱弱的光亮,还有树叶偶尔飘落的影子。
也是一个有月光的夜晚,也是关于母亲寥寥无几的记忆中的一幕。月色中,母亲背着我从镇法庭老徐的家里出来,出了纸厂的大门,穿过靠近河滩的那道水渠。我不记得母亲跟老徐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老徐两口子是怎样和母亲说的,就如我记不起母亲当初的模样一般。可是那月光下急促的脚步声,似乎依然在遥远的岁月中响起,还有那掠过脸颊的树叶,黑幽幽的树影,长长的水渠。
介乎于残缺与完整之间的一些印象,深深浅浅地留存于头脑之中,往往是最亲近、最鲜活的人最容易模糊,最不真切。而一些早已消失的、如今已不复存在的东西却最容易记住,并且真切得难以置信。
夏日繁星点点的夜晚似乎很多,前院的话题不厌其烦地从古论到今,后院东家长西家短地嘀咕个没完,热得难以入睡的人们也只能坐在院里闲聊消磨时间。许多久远的故事和传说,以及小镇里的一些人和事,都是在这样星光灿烂的夜里得以知道的,包括我母亲还在小镇时候的事。
我的关于母亲模模糊糊的点滴记忆,竟是从大人们每夜的闲聊中累积起来并且巩固加深的。当某一天突然听到有关父亲和母亲闹离婚的事,母亲曾扬言要把我扔到河里的时候,我的脑海中立马就显现出那个月明之夜,母亲背着我走过水渠的那一幕,我好像紧紧地搂着母亲的脖子,害怕掉到水渠里。母亲似乎并没有要把我扔进水渠的意思,可是我却莫名地恨起母亲来,恨她说要把我扔进河里,恨她为什么离我而去。后来我明白了,也清楚了那并不是母亲的错,但自小心灵受到的伤害,竟使我在二十多年后与母亲的第一次相见之时,没有相逢的惊喜也没有伤感的泪水,有的只是一种极不真实,似梦非梦,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小镇有太多的旧痕,儿时的身影穿过小镇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小巷,那些积存着的故事隐藏在小镇深沉的夜色中,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挥抹不去。如果说深沉与静默是一个人内心世界对以往的感悟,那么与大多数人有关的记忆便是喧嚣和繁杂了。
喧嚣是一辆自行车驮着的那两个电影箱子带来的。圈着黑边的洁白幕布在暮色融融的时候,就抻在了镇政府大门外的那两棵大柳树之间了。刚转过镇街的路口,惊喜的欢呼声便紧随着孩子们奔跑的身影,围聚在放映员老贾的四周。老贾不紧不慢地开箱,固定放映机,装片,调角度,还不失时机地张开大手拍掉一只只伸向放映机的好奇的小手。
孩童们的小板凳,早已挨挨挤挤地摆到了空地的中央,趁着放映前的空当,纷纷举起小手摆弄着各种各样的姿势,透过放映机前的灯光,投射到面前的幕布上,引起一片片尖叫。电影开始的时候,灯光灭了,一束光柱越过熙熙攘攘的头顶,在幕布上展开。晃动的画面立即吸引了孩童们的眼睛,一阵小小的骚动过后,幕布上放出的却是计划生育的宣传片。孩童们一片嘘声,嚷嚷着让快点换正片,放映员老贾却不为所动,我行我素地操作着放映机。大人们绕有兴趣地指点议论着片中的内容,关系到每家人生活的政策还是让大家伙挺关心的。正片开始,场里顿时安静了许多,孩童们拥挤着坐下来,专注地盯着幕布。后生们却坐不住也站不住,直往后退。姑娘们窃笑着躲在放映机背后,黑暗中看不清她们娇羞的脸庞,但是,她们流转的眸光在夜色的掩护下,大胆地巡睃在场边心神不定的后生们的脸上。后生们肆无忌惮地迎接着这暗影中传递过来的火辣辣的眸光,这种悸动于心的目光的触碰,在各自心里激荡起的情愫,热切而韵味十足。如今去哪里还能找得到这种惊悸的欢喜和快乐呢?那种心动的不只是蜜语甜言,而是彼此眸光与眸光碰撞的火花,心与心触接的感动。
这难得的露天电影隔好长时间才能等得到,然而年轻的后生和姑娘却在各自的内心种下了爱慕的种子。每一个月亮升起的夜晚,或者星光闪烁的夜晚,思念从小镇的这一条街到那一条街,缠缠绵绵。待到下一个放电影的夜晚,迫不及待的两颗心早把幕布上晃动的人影,空地上吵闹的孩童,围在场边的大人们撇到了身后,双双隐在场边树的暗影中。
这种隐藏在夜色中的情愫,越拉越长,一直延伸到小镇集会唱戏的日子里,还会在夜戏场的某个时刻继续生发。不管往后的结局是悲还是喜,这个伸展的过程无疑是令每个身在其中的年轻男女欢欣喜悦的。
小镇的繁衍生息其实就是在这些无数个夜色掩映之下完成的,这是小镇曾经有过的生活,也是我曾经在小镇的生活。也许,生活的样子在改变,而事实上,生活的样子已经变得和以往截然不同了。但不变的是过去,是过去未曾忘却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