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娘喂完了院子里那几只小母鸡后,坐在炕头手里拿着报纸剪的鞋样发愣,我眼睛就像苍蝇一样盯着娘的大手。我低头看看自己的鞋,两个乌黑蠕动的脚豆探出头。我不敢问娘为谁做新鞋,娘肯定回答是给大哥的或者给爹的——那只能让我更伤心。我的衣服鞋子,都是大哥传给二姐后,才轮到我的。娘总爱怜地喊我“小拣破烂儿的”,我早习惯了,因为村里的排行老二、老三的,谁不拣哥哥姐姐的破烂呢。
上学的路上,我啃着土喀拉一样山芋饼子,“蹋里趿拉”地走着。天有些阴沉,娘给我小书包里塞了个塑料袋——我的寒碜的雨衣。我怕看见同学小莲,怕她盯着我的鞋子大惊小怪的样子。好多伙伴跑着过去了,他们的鞋比我的要好点儿,他们还回头招呼我快跑,我捂着书包,理都不理。
坐在教室里,我低着头,偷偷观察同学们。小莲那双新皮鞋让我感觉天更阴沉了。小莲还故意拿出一件漂亮的雨衣,“哗啦哗啦”在桌子上叠来叠去。雨衣有袖子,上面是红色的小碎花,这些东西距离我都太遥远了;其他几个男同学也穿着旧鞋子,但是,没有露脚豆的,这让我很遗憾。当我的目光停在小豆子脚上的时候,我才有些安慰了。小豆子穿了双很大的布鞋,鞋面的黑布早就刷白掉色,黑点白点混在一起,像合作社里没有剃净的猪皮一样,也许怕鞋走路会掉,还用麻绳绑着,好像鞋也有了裤腰带。
让我忧虑的雨还是被北风裹挟着狂扫过来。到中午放学的时候,风小了点,雨点儿却更大更亮了。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小豆子,带雨衣的同学早“嘻嘻哈哈”跑光了。我拿出塑料袋,在小豆子羡慕的目光里套在身上。我想走,可又犹豫了,最后,我还是招呼小豆子,两个人同时钻进了这个大塑料袋里。
路上的泥水很快粘住鞋子,我俩干脆脱了鞋,光着脚。此时已经是深秋,泥水冰冷,很快我的脚就麻木了。
泥水里,一个破酒瓶子裸露着尖尖的玻璃茬,我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我把脚用力向破酒瓶踩了下去……
到家了,娘心疼地为我洗脚,才发现我的右脚在淌血。娘的眼泪立刻流出来了,娘说:“娘一定给你做双新鞋!”我等娘的声音在自己心里温暖地回味半天,才高兴地接住娘的脖子,这时,我才发现娘的肚子有些大。
“娘的肚子里怎么了啊?”
“娘肚子里有你的小弟弟了,你以后就不是小捡破烂的了。”
以后几天,我催娘做鞋。娘把贴在桌子上晒干的布夹纸照着鞋样剪了,我说太大了,娘说,新鞋得穿好几年呢,明年后年就合脚啦。
鞋快做好了,我每天睡觉,就把鞋搂在被窝里,还摸着自己的脚,盼它们长得快些。
本来娘想等过年再让我穿做好的新鞋,可我原来的鞋子实在是都烂了。
“明天你就穿新鞋上学。”娘说。
“爹让我穿吗?”我有点不相信。
“让!你可别瞎跑乱跑的,费鞋啊!”娘说。
这天睡觉,我偷偷在被寓里把鞋穿在脚上睡了一宿。
早晨我起床很早,穿上娘给我的一双旧线袜子,下地后小心翼翼地走来走去。
上学路上,我招呼着同村的伙伴,故意走得飞快。到了教室,我觉得大家都在注意我的新鞋。这一天,我高兴极了。
下午放学,我和小伙伴聚在一起有说有笑。我和小伙伴比赛跑,早把娘的嘱咐忘到脑后。可是,鞋子实在太大了,我还是跑不快。
我们一直跑到村口的打谷场,小豆子也被我叫上了。小豆子哀求我,让我把新鞋给他试试,我坚决回绝了。
我们在打谷场几个高大的稻草堆里钻来钻去,玩“藏猫猫”游戏。
我从这个草堆钻进那个草堆,和伙伴挤来挤去,稻草屑粘在头上,我的头活像学校大杨树上的那个喜鹊窝。
当我觉得一只脚有些异样感觉时,我发现我的右脚只剩下了那只线袜子。
我吓慌了,重又钻进稻草堆,母鸡刨食一样翻弄稻草,头上冷汗哗哗淌下来,滴在稻草杆上。
天快黑了,几个帮我找鞋的伙伴被家里人喊走吃晚饭了。
我哭了,还在继续翻找,由淡渐黑的黄昏里,我如同一只饥饿的偷粮食的大老鼠。
稻草早把我的手指划破,我渐渐绝望了。
实在太疲倦了,我干脆趴在稻草了,在哭泣中呼唤着那只鞋。
不知什么时候,娘的凄厉的呼喊声把我吸引,我爬出草堆,看着娘越来越近的身影。
娘终于看见了我,我哽咽着说了丢鞋子的经过。
娘把我搂在胸前,也有些哽咽:“鞋没有丢,是白叔家的小豆子把你那跟鞋拿走的,白婶给送咱家去了。”
我抬头看着娘,“哇”的一声哭出来了。我们的哭泣惊呆了归巢的小鸟,“唧唧喳喳”地掠过我们的身边。
回家路上,娘背着我,娘又让我看天上的月亮,又给我讲月亮里的嫦娥。
我呼吸着娘领口的热气。娘说:“孩子,等将来日子好了,娘给你做双棉鞋!”
我笑了,问娘:“天冷了,嫦娥也该穿新棉鞋了吧……”
然后,我一歪脑袋,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