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菊花的海洋在我眼前浮现了多年。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初秋,我急切地赶赴花城,探望病重的父亲,同行的还有弟弟和父亲单位的老干部处处长。走出机场,穿越市区,一路都是铺天盖地的菊花。那肃穆的色彩和醒脑的气息,正迎合了我当时的心境。
不久前刚在冰城火车站辞别父母。父亲一生敬业,在职时从未出外休过假。离休后,因肺气肿病加重,才不得不在入冬前到广东从化疗养。由于路途遥远,走时大家劝他乘飞机或软卧,但他不肯,坚持坐普卧,为的是给单位节约经费。
走进广州陆军南方医院的病房,父亲躺在病床上,微微睁开眼睛,看着我们,眼角溢出泪水。在数千里之外,在病痛之中,亲人相逢,父亲的心情该是极复杂的。母亲见了我们也十分高兴,疲惫的脸上满是笑意。这虽是一处双人间的士兵病房,但也很宽敞明亮。在疗养院发病后,父亲被送来,他坚持住价格最低的病房。
打开窗户,院子里的菊香一阵阵飘入病房,父亲很喜欢这花香。经过几天的紧张救治,父亲的身体明显好转,开始有力气说些话了。特别是与临床那个精瘦的爱说怪话的年轻病号,常有善意的简单论辩,但最终都是父亲气力不足,说服不了人家,只得自嘲地苦笑一下,闭目养神。代沟难以逾越,对于这一点父亲是理解的。他年轻时就投身党所领导的抗日救亡爱国学生运动,思想一直是开明的,包括对后辈,在思想交流中从不勉强。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陪母亲从医院出发,乘长途巴士去从化疗养院取东西。这座温泉疗养院建在山间大片荔枝林里,林子周边种满菊花,花香和果香交融在一起,沁人心脾。父母住的房间就在荔枝树下那一座座散落的方形石头房子中的一间。
他们带来的物品不多,只是一些换季衣物和洗漱用具,放置得井井有条,未改军人的习性。父亲的服装鞋帽以及旅行袋都很陈旧了,多是已褪色或磨损,并反复修补过的。他虽是个节俭的人,但也是个有品位的人,他的这些物品原本都是品质较好的,他买东西很认品牌,就比如这一件布衣或一双布鞋,他认为品牌的东西耐用,总体是节约的。
桌边那个老旧的金属小长方盒,是一套日本早年产的刮脸刀,那还是抗战胜利那年,父亲从延安来东北,在路上买的。因物美价廉,他便同时买了两个。走到目的地,他送给在一起工作的同事一个。前几年,那位已做了某省省委书记的老同事来看望他,发现他还在使用这个刮脸刀,很是激动,说自己那个也仍在使用,并在出访日本时,被日方要求高价回购或置换,他不为所动。战友的情谊和历史的标记是无价的。
抽屉里那支笔头已磨秃的派克金笔,是父亲在建国初期买的。当时很喜欢,一起买了两支,这支一直使用到现在,另一支在我考上大学那年送给了我。望着这支笔,就想起父亲那一丝不苟的笔迹,那是那种中国传统文人的字体,刚正圆润。父亲的文字多是不赶时兴的,但很隽永,很真切,因此有着长久的生命力。
我和母亲去疗养院食堂结账。食堂墙上挂着当日菜谱,荤素搭配。听母亲说,父亲常买素菜。我心里很酸楚。父亲一生无论公私场合,饮食都是简单的。在公务活动中,他常常谢绝宴请而去吃一碗面条。在家里,他只是艰苦自己,总是希望能让亲人们生活得好些。
那天,父亲单位的几位同事到花城出差,顺道来医院探望。那时同事之间探病,既没有慰问品,也没有慰问金。记忆最深的是父亲和他们谈起节俭的话题时,动情地说,自己这一辈子,无论管公家的钱还是管自家的钱,一样舍不得浪费。
我的父母都出生在富裕家庭。父亲从建国开始,曾历任四个地厅级单位的主官。他们的节俭并不单纯是由于物质匮乏的节俭,而是一种另有境界的节俭。纵观古今,高尚人士多是崇尚俭朴的。这是对自身劳动血汗的珍惜,也是对所肩负的社会责任的敬畏。特别是把简陋留给自己,把丰盈让给别人,更具人生品格。在工作岗位时,父亲很少使用公车,也曾推掉分配好房子的机会。除却衣食住行,他的节俭更体现在他大半生所致力的黑龙江的营林事业上。在坚持以营林为基础的同时,他倡导和践行勤俭办林业的思想。千里完达,万里兴安,都留下他艰苦创业的故事。
父亲催促,我先返回冰城。当我再一次穿过花城的市区时,才有兴致欣赏路旁那连绵不绝的菊花。那白色的、黄色的、粉色的、红色的花朵,千姿百态,层层叠叠,高低错落,似乎把整个城市立体包裹起来。那汹涌的花香,笼罩了世界。这是一届盛大的花城菊花之年。
几天后接母亲的电话,说父亲转了病房。原来医务人员无意中看到了父亲的离休干部证,上面有行政十级字样,便向上汇报,硬性按规定将他转入条件好的军级干部病房。医院的上级领导还来进行慰问,对他艰苦奋斗的作风表示敬意。一个早已离开军队的老军人,就这样受到了一次军队的深情垂顾。
时光掩去万千景象,但那片菊海却永在我心。她是我对那座城市和那段往事的最深刻的记忆。因为菊花的淡泊清雅,正像我父母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