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六,地瓜熟
六月六,地瓜熟
七月半,地瓜烂
八月十五中秋,地瓜烂成包兜
九月九,地瓜起瘤瘤
在我的故乡,孩子们有许多关于野果的节日,六月六便是其中一个。上面的民谚,说的是地瓜的生长过程:每年农历六月初六,地瓜开始成熟;到农历七月半过鬼节的时候,地瓜开始腐烂;等到中秋,地瓜就彻底烂完了;而到了九月初九重阳节,地瓜又开始冒出小包,开始新一轮的生长。
孩子们有个节日,叫过六月六。农历六月初六,孩子们去水边煮饭野炊。小时候,每到六月六,我便约上几个最要好的小伙伴,在家附近几百米一口父亲打的井旁,挖坑为灶,打水做饭,母亲总是特意为我们准备一些腊肉、豆芽、鸡蛋、蔬菜等好吃的,让我们煮了吃。
过完六月六,午饭后满山掰地瓜就是孩子们每天的保留节目了。那时候天气炎热,午饭后没法做农活,男人们约在一起打牌,女人们做针线活,孩子们吃过午饭,就到山上掰地瓜了,直到太阳偏西该上山干农活才回家。
地瓜也叫地石榴,藤蔓贴地生长,村里哪些地方有地瓜,孩子们都门儿清。每一个有地瓜的地方,每天都会迎来无数拨孩子,所以其实是掰不到多少熟地瓜的,一天通常也就能掰到十几个。掰地瓜的孩子,脸被烈日晒得通红,汗水在脸上流淌,却通常都是半生不熟的自己吃,遇到熟透好吃的,就洗干净宝贝地放在衣兜里,拿回家给自己最亲近的人吃。我小时候,都是把最好的拿回家给妈妈,等我上中学后,回家时享受到的待遇就是弟弟把最好的地瓜留给我和妈妈了。
地瓜又分很多种,普通的麻雀蛋那么大。米地瓜只有小指尖那个大,却是最好吃的。外婆家龙洞水井上的那块小斜坡,则有饼子瓜,扁圆,有一块饼干那么大。去那里掰地瓜,常常遇见在田里扯秧草的外婆,她在稻田里种了一些茨菇,常常伸手摸几个丢到田边,拿回家烧给我吃。
后来,姐姐出嫁到隔壁的村子,她家周围都是山,地瓜多得不得了。为了到那边掰地瓜,我常常去那边放牛,每次都不忘带上一个空书包。到傍晚,牛吃饱了,地瓜也掰满整整一书包,我才赶着牛回家。
后来,姐姐生了一个女儿,男方家重男轻女,她遭受到严重的家庭暴力。我在去放牛掰地瓜的时候,发现了这一切。因为怕姐姐被打死,我每天都要去她家那边放牛看上她一眼,掰地瓜这事就逐渐淡忘了。
后来,姐姐离家逃走,从此失去了消息,我再也没有掰过地瓜。
在老家,掰地瓜仿佛是每个孩子的成人礼。当一个孩子不再热衷于每天午饭后到山上去掰地瓜,便意味着长大了。
端午游百病,红衣怒马的姑娘
比六月六更早的关于野果的节日,是端午节。对大人来说,这是一个要包粽子的节日;对孩子们来说,则意味着采野果游百病,是一个“野果节”。
这一天,所有人都不干农活,大人在家包粽子过节,孩子们就成群结队,背着空书包到山上去采摘野果,叫做游百病。
这时节,山上的野果特别多,栽秧果、羊奶果、蛇泡儿(覆盆子)、白米泡儿(野生草莓),以及各种各样的乌泡儿、红泡儿,可以尽情吃个够。
孩子们游百病都游得很远,有一年我们游到离家十几里外的一座山上采摘野果,那些崎岖的山路和山坡下坡,对我们这种常年野在山里干农活放牛喂马的孩子实在算不了什么。悲剧是野到下午,装着一书包野果的我得意洋洋,手舞足蹈地跟伙伴们炫耀,然后,我的裤裆在众目睽睽之下彻底开了,两条裤腿成了两片布,丢死个人。不记得怎么回家的了。现在回家和发小聊天,这事儿还常常是谈资。
当然,平常要吃泡儿,是大可不必走这么远的,路边到处都是乌泡儿、红泡儿等。干农活时,放牛时,打猪草时,这些盛夏的果实是上天给劳作人最好的奖赏。
我家自留地边有一棵很大的红泡儿,夏天哪时候去都有泡儿吃。家门口还有棵野生的桑树,我每天都去看几遍,桑葚乌一颗就吃一颗。等家里的桃子都吃光后,山上野生的毛桃也成熟了,鸡蛋那么大,比家里种的桃子还好吃。家门口的山上就有一棵,我们兄妹几个常常拿衣兜兜回家,一家人一起吃。
孩子们吃得最多的是马桑泡儿。满山遍野的马桑树是我们当地主要的烧柴,每年都可以砍,砍了再发,长得极快。马桑泡儿很美味,有乌的和红的,雨后蛇也喜欢吃,有时候不小心吃到蛇爬过的马桑泡儿,会中毒呕吐。不过也就是轻微呕吐而已,孩子们照样天天吃,反正从没死过人。
摘野果还常常有意外收获,野果旁边的草丛里常常能捡到麻雀蛋、野鸡蛋等。夏天的雨后,还能捡到三塔菌、马屁包等。有一年,姐姐午饭后背了一个背篓出去,下午回家时,满满一背篓青冈菌(松茸)、三塔菌等各种野生菌,上面是满满一层野鸡蛋。还有一种苞谷菌,野生在苞谷地里,半根小指那么大,虽然小,却是成群、甚至成片地生长。这些菌子,不管长在谁家地里,谁见了都是可以捡的。最夸张的一次,我打猪草时在外婆家的一小块玉米地里,看见全长满了苞谷菌,猪草也不打了,开始拔菌子,整整装满了我打猪草的那个超大背篓,得有十几公斤吧。每当我们捡了很多野生菌、野鸡蛋等回家,家里就像过节一样,甚至会请家族里的人和亲戚一起来吃。母亲会做一种菌酥,用菌丝和土豆丝代替肉,炸成酥肉,外表酥脆,内里满满的野生菌清香,异常美味。
白米泡儿是一种野生的草莓,因为一粒粒的果肉像是白米而得名,高山地区草甸上全是这种野果。有一年,在锦屏我二哥未婚妻的村子里,我认识一个女孩,她14岁,马术极好,一身红衣,骑马驰骋时英姿飒爽,仿佛一阵红色的风。
她教我骑马,她坐前面,我抱着她的腰。那匹马还没有彻底长大,可能有点驮不住我们,骑了一阵,它找了一片安全的草地,把我们抛下来,并不跑开,在旁边打着响鼻摇着尾巴看着我们。我们躺在草甸上,摘手边的白米泡儿吃,也喂马吃一点。
这之后,我彻底迷上了策马御风的感觉,凡是能找到马的地方,都要去骑一骑。后来流浪在西安的日子,大雁塔旁边的跑马场上,我策马奔腾的样子曾是一道风景,因为马术太好,每次都能给马场招揽不少生意,我骑一天老板只收我十块钱。
每次骑马,我都会想起那个红衣怒马、教会我骑马、和我躺在草甸上摘白米泡儿吃的女孩。听说在那之后的几个月,十四岁的她嫁给了一个地痞,我再没有见过她。
埋在地里的野果
春夏的野果,都长在地上。夏天过后,秋冬来临,野果就要到山上挖了,那是放牛时最大的乐趣。不过这些野果,我至今都不知道名字。
有一种像扁担一样扁,比扁担窄一点,大概一尺那么长,分开有藕一样的丝。
还有一种,心形,有猪心那么大,红皮,长在红泥地里,非常难挖,常常要挖到两三尺深才能找到。不过我们放牛,有的就是时间。
还有一种丝茅草,不算野果,拔出来,根又白又胖,去掉上面的草衣,嚼根来吃,清香又甘甜。后来知道,它还是一味中药。
离开家乡后,走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风景,也见识了更多奇异的野果,比如热带雨林里长在树干上红红的三丫果,比如可以改变人的味觉、吃了它吃任何东西都是甜味的神秘果……但再也没有一种野果,让我有童年时的那种激动。
嗯。我也是一枚野果,一枚流浪在都市里的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