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雨季杂文随笔

2020-04-26随笔

  一

  “叮呤……叮呤……叮,呤”风铃响的时候,我下意识抬头。他站在玄关,踌躇着,一看就是新客。漆黑的发丝服帖地趴在头顶,看起来柔软又乖巧。每一个关节都在最合适的位置,他站的又直又挺,像生物模型一样。但是他的样貌实在可爱,莫约二十的年纪,却像个没长开的小孩子。

  “你好,”他说。“我可以在这里避雨吗?”

  “可以。”我点点头。他笑了一下,似乎是很勉强的样子。

  我这间书屋一般大小,门厅处有很多舒适的座椅,铺着软垫,身前是吧台。出乎意料的,他坐在了右前方的灰色高凳上,双臂交叠,趴在漆黑的大理石上。头搁在双臂间,似乎是在发呆。

  “哒……哒……哒……”,楼梯间铺了地板,我换了拖鞋慢慢上去拿来一条毛巾。“擦擦水。”随意把东西丢给小孩子,就去泡姜茶了。今天街上格外安静,没有一点人声,偶有一两声鸣笛和狗叫。也许是大雨的缘故,我想。“叮,叮,叮”,瓷勺碰在杯壁上发出有节奏的轻响,又搅了几下,我端起杯子转了过去。

  “你擦好了?”他摇摇头,只是看着我,然后把毛巾向我推了推。轻轻放下杯碟,我试探着开口“我帮你?”蓦地他脸红了,尚留有婴儿肥的脸上一片粉色。“先喝了姜茶……”“帮我擦好吗?谢谢你。”打断后,他期待的看着我。这让我想起以前养的小英短,每每我拿起吹风机的时候,他都会叫的很软,然后把毛巾够下来,用一双圆眼看着我。“好吧。”我耸耸肩,并不介意他耍小心思。

  把毛巾铺在他稍长的黑发上缓缓擦拭,水渍甚至不能浸湿毛巾。这小子跑的倒快,不过怎么找到我这里的,我想。等到水滴不再落下,我便放下毛巾,“其他你自己擦,还有姜茶。”他点点头,仍是不说话。我觉得很诡异,他的眼神里透出一点委屈。

  委屈什么?

  本想给自己冲一杯热可可,发觉小孩一直盯着自己,实在不好无视,“怎么了?”“我不要喝,好难喝的。”想了想,我把姜茶倒了,冲了两杯热可可。我注意到小孩的下巴上留着水滴。“怎么没擦干?”他低着头,抿唇。“得寸进尺的家伙。”把胖肚子的牛奶杯递过去,又拿毛巾给他擦了擦脸。“谢谢。”他讨好的笑笑。

  喝一口可可,然后从架子上取了书,我就陷进吧台尽头的扶手椅里。

  有时候感官是很神奇的,比如我没有抬头,也知道那孩子在偷看我。一边吸着热饮,一边一本正经想事情。他安静的坐着,眼睛却一下下溜过来,卷翘的睫毛振翅欲飞,吵闹得像是无声的浪潮。于是我突然抬头,装作无意识对上他的视线。他一惊,马上就转头喝起饮料来,左手仍虚搭在杯壁上,而右手却抬起来捏住了管子。

  小孩子。

  二

  季风带来的雨,总是不会歇的。连着两个月,雨下的缠绵悱恻——这不是说雨丝细腻绵柔,恰相反,又快又急。这是说时间。我真要怀疑雨爱上我这座城了。

  “给我拿杯茶好吗?”

  “今天早上喝过了。”陈池看向我,“下午?”

  “不,伯爵。”

  啊,陈池就是上次闯进来的小孩子。那天晚上打烊的时候,赖在这里,已经有一个月了。

  他过来了,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喝太多不好。”

  “我以为你放弃了呢。”

  “不会的。”

  “你不要试一试吗,佛手柑的味道很香。”

  “不了。”

  无论多少次,他都不愿意尝一尝茶的味道,我很庆幸,即使他一次也没有尝过,他的手艺还是非常不错的`。

  看着细碎的茶屑沉在杯底,就像是睡在光明怀抱里的黑暗一般安逸。茶喝起来总是有些涩,闻起来又是极为香。调配是一项很难的功课,陈池做得很好,就像是专门修习过一样。水果的香气氤氲在茶香中,喝起来却不会破坏茶本身的味道。“要滤干净吗?”他突然凑过来问我。“不,”我抬头,看着他弯腰,面无表情的脸和一个月前一样平静,“太干净,就不干净了。”他似乎不能理解,直起身回到吧台到了一杯柠檬水坐在我专属椅的对面。

  三

  “叮铃铃,铃铃叮铃……”她怎么来了,我有些不解。“噢,我的宝贝儿!真的有一个世纪没有见你了!”凯瑟琳大步走了过来。

  “你还是这么粗鲁。今天下雨。”

  “噢,是的,下雨。但是宝贝,我要来找一本地理杂志,避雨总要去阳光充足的地方啊!”

  “自己去。”

  陈池坐在高脚凳上,小幅度地晃荡着腿。“你养的?”“收留的。”凯瑟琳意味不明的笑了,“给我吧,反正你也怕麻烦。”我刚想张口,就看见陈池跳下了椅子——其实他一点儿也不矮,但是这些椅子都是我定做的,有80公分高。他快步走过来,蹲下,把头靠在扶手上:“我会配茶。”摸摸他的头,我向凯瑟琳回到“你听到了,这孩子煮茶很有一手。”凯瑟琳耸耸肩膀,并不在意的样子。“茶茶茶,我的宝贝,什么时候你要是能别喝就好了。”这个女人一边念叨,一边用手划过书脊,“就这本吧。我走了,还要好好计划一番。”“快滚。”她快步走到门口,抄起伞就要走“你真的不要和我一起去吗?好吧好吧,我知道了。”撑起她暗红的大伞就消失在雨幕里了。

  凯瑟琳和陈池一般高,一米八几的男人不惹眼,女人却鹤立鸡群。她有一种侵略的美,不仅仅来自身高——飞扬的眉毛,和凌厉的眼神让她看起来像一朵盛放玫瑰。

  “她是谁?”陈池忽然凑到书架前查看。

  “一个朋友。”

  “一个朋友。”

  “一个朋友。”

  他转过身,似乎只是随意问了一句。

  “陈池,你为什么总是喝柠檬水?”我很好奇,两个月了,从没看过他喝自己煮的茶。

  “蛋糕不好吃吗?”

  “好吃,如果巧克力多一点,咖啡再苦一点就好了。”

  “知道了。”

  我捧着书,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这孩子真的很省心。每天睡在客房里,一起来就做早餐,叫我起床,帮忙打扫卫生。除了洗衣服家里似乎全都交给他了。“今天我给你洗衣服吧?”“好。嗯?”我反应过来,“不可以哦,只有亲人和伴侣才可以哦。”他低着头,很久都没说话。我以为他感到难堪,气氛很尴尬才,有些难收场。“我知道了。今天还是伯爵吗?”“不,威尔士王子。”“好。”陈池还是要给我泡茶。他很聪明,一个礼拜就记住所有书的位置,虽然总共也只有五百来本。还有各种调配品的位置——实话实说,我自己是记不住的。东西又多又杂,怎么可能记得住呢。

  “好。我知道了。明天过来吧。”挂了电话,我伸了个懒腰。“冷屏,有谁要来吗?”陈池捏着吸管问我。半年来,我这个小书店里的熟客他也见的差不多了,那我这当旅馆的客人有,当酒馆的客人有,当餐厅的客人也有。总之,这是个收容所。凯瑟琳突然插话道:“是周周吧?”“周周?陈池不肯放过吸管,只努力把音发的清楚一点。“嗯,是她。小姑娘过来学点东西。”我闭着眼睛,完全窝进椅子里。“哒……哒……哒哒哒……”他突然过来牵我的手。“冷屏。你不要教可以吗。”“那我吃西北风吗。”睁眼,看见他蹙眉,一副苦恼的样子。对面坐着的几位客人,罕见的露出八卦的神情。

  “我去找个工作吧?”他说。

  我听见凯瑟琳“噗”地笑了一声。

  “放心,不会不要你的。”瞥了她一眼,我懒得警告她。

  “我是不是很麻烦。”

  “有点。”小孩子其实挺可爱的。不过情绪总和他说的话不一样。心思难猜。“我还是应该找个工作。”陈池说。摸摸他的头,我笑了,“你出去工作,谁照顾我呢。”他点点头,“我知道了。”

  这孩子,养了不亏。

  “去吧,给老朱再倒一杯啤酒。”他似乎无意的捏了一下手,起来取啤酒去了。“喂,这孩子真的很喜欢你啊。”凯瑟琳对我挤眉弄眼。老朱甚至借着陈池送酒的机会上下打量起这个孩子来。

  “我也很喜欢他。”

  “别装傻了。我的宝贝,你是要逼急人啊。”

  “不急。”我笑了,“我们都不急。”

  看着他挺拔的身姿,在吧台忙来忙去,我就觉得心里很熨帖。“养孩子挺好的。”

  “我看他把你当情人。”凯瑟琳悄声说。

  “没有。他这是把我当妈看呢。你不知道,这孩子,刚出厂。”

  “真的?怎么这么巧能找到你这里?”

  “真的,刚来的时候,表情都还僵硬的很呢。”

  “好吧。信你了。”她耸耸肩,似乎是要回头画画的样子。“你不是因为这个,才不像把人弄到手吧?”

  “我这不是已经弄到手了吗。”

  凯瑟琳沉默了一下,点点头走了。

  四

  冬天真的很讨厌。冷,还干。开着油汀,我简直想贴上去。

  陈池还是走了。

  他在的两年,承蒙照顾,我胖了不少。不在的两年,我还是老样子。

  “老师?”周周挥挥手,“老师?”

  “嗯。写好了?”

  她把作业本推过来,仰头看着我。她的眼睛很大,圆圆的,像我养过的那只小英短。眼神干净明亮,带着一点依恋的看着我。周周是老朱的女儿,她继承了父亲作诗的天赋,比那个酒鬼可爱多了。年纪尚小,就能写出直击心灵的句子。或许,正是年纪小,才简单纯粹,一击必中吧。

  “这一句,语法错了,你再看看。”周周接过本子,逐词逐句的检查起来。

  周周是她的小名,大名儿我记不住。周,听说是她母亲的姓。周周还不记事的时候,老朱就和那个女人离婚了。原因就是老朱是个穷诗人,没结婚的时候很美好,生了孩子连奶粉都买不起的时候,就离了。他离婚那天,失魂落魄的在街区里晃荡,是被我捡进店里的。他进来,看见吧台的菜单上有啤酒,第一句就是:“老板,我能赊一杯啤酒吗。”“今天我请你喝这一杯。”后来,老朱就成了常客,每个礼拜五,他都在这里讨一杯啤酒。再后来,他写了一本书,红了。“我不喜欢这一本。”他说,“但是我要养周周。”他就是在我酿的啤酒里写成的。“每个字都有小冷你的功劳。”他打着酒嗝,嘟囔着。“再喝一杯,我就带她回去休息了。”“不,你现在就应该带她回去了。”天色已经很晚,连狗都不叫了。“好吧。走了囡囡。”周周已经收拾好小包,抱在怀里,仰头说“老师再见。”“去吧,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陈池。”我喊了一声,才想起他走了两年了。一张纸条都没留。真是无情啊。

  “叮铃铃——叮铃叮铃——”“你好,我可以在这里避雨吗?”又做梦了吗?“可以。”我想了想,还是没舍得拒绝。“哒……哒……哒……”富有节奏感的脚步声响起,我豁然抬头。陈池走过来,蹲在我的椅子旁边说:“对不起。”他把额头抵在我的手背上,双手搭在扶手边,小心翼翼的样子。“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我闭上眼睛。“现在,你愿意给我个机会了吗?”

  两年来的冷茶,两年来的食不下咽,两年来的梦,都袭上心头。我感到他牵起了我的手。“可以。”我说。睁开眼,摸摸他柔软的发丝,我又说: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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