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们仍在惶惑的少年们随笔杂文

2018-12-20随笔

  这些年他活的不似个人,浑浑噩噩,恍恍惚惚的就十九岁了。

  许多年之后他随口念着“有所思,乃在大海南……”,念着念着忽觉这是女子的诗,自己本不该时常挂在嘴边,却又忍不住悲伤,悄悄的哭了很久。

  少年幼时犯了不少的错。他说想读书,爹便送他去了私塾,他念了两日百无聊赖,带着同窗欺负先生,被爹抓回去跪了三天祖庙,滴米不进,只有娘亲悄悄来看他时给他带了一杯水,一块干粮。后来他被迫习武,练习长枪,因为爹是武将,他也必须是个虎子。

  可是他本不喜长枪,练了三年毫无精进,倒是隔壁长他许多的王守仁箭术娴熟。那日他背着爹陪同王守仁出去打猎,守仁一箭穿透野兔眉心,力气极大,“嗡”的一声钉在树上,惊了少年许久。这一箭带给他触动极大,回家被罚跪在大堂的时候都魂不守舍的想,若他在校场上射出这么一箭,惊艳四座,所有的人都投以他诧异或是妒羡的眼光,那么他的人生都将亮起来。

  可惜他不会箭,他也练不好长枪。

  少年这几日热血澎湃,也认真的习了阵武,然而冲动过后又惫懒贪玩了起来,只有偶尔听到爹对王守仁的称赞,才会心里稍稍一震,不由黯然。转念又想这世间的事,一半于天赋一半于努力,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天赋,但是努力二字的确一股脑的抛掉了,也怨不得人。

  一日听说王守仁“格竹自知”七天七夜,弄得心力交瘁,在病床上躺了几天,提了糕点去看他。守仁笑着问他:“你是否觉得我痴,朱子格物致知,自己不解其妙,弄巧成拙落下了病根。”少年默默无语,心里想着:我要是有你那般韧性,别人怎样说我都无所谓啦。不知怎地心里有些酸溜溜的醋意,嫉妒乃人之常情,他倒也不以为耻。

  后来少年陪同王守仁离家上京,守仁当了文官备受排挤,诸臣念着他是文官之身,邀他去校场观看练兵,武官存心想他出丑,客客气气的请他射靶,王守仁淡淡一笑,拉弓,十中靶心,退后百步,一举射穿柳叶。那日的场景是少年幻想过无数次的,只是一箭,惊艳四座,然而与他毫无关系。

  武官顿时黑了脸,请少年演示枪法。少年从未认真学过,不由惊出一身冷汗,王守仁将他拉身旁,怒斥武官“咄咄逼人”。少年永远都记得当时守仁威严的目光,逼得人心惊胆战,以至于多年后听说守仁大悟“格物致知”之理,又以军事出众闻名天下时,他想起的依旧是守仁这道目光,无人可挡。

  连续几日少年都有些失眠,或是迷迷糊糊做些奇怪的梦。一次惊醒时听得隐隐约约有人哼着“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以问遗君,双珠玳瑁簪……”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最后变成了压抑呜咽。少年本就神思恍惚,听得这诗怔怔的念了几句,开窗抬头只见红衣女孩坐在屋顶,泪痕未干,哭花了美美的妆。

  少年忽然对这个女孩上了心,每夜开着窗看月,却再也没有等到那个人。直至王守仁上疏触了圣怒,被贬至贵州龙场,少年随他远迁,那个他日日思念的女孩遥遥跟在他的身后,面容憔悴。少年后来才知道女孩红绡是王守仁的近侍,剑法超群,本来有个相爱的少年郎,为求功利远走他乡,最后一纸诀别书断了关系。初听闻时少年似被扎了一下,眼泪怔怔的就流了下来,红绡默默的抬眸看他,他揉眼低声道:“我想我爹,不知他是否长了白发。”越擦眼泪越是停不下来。

  时叛军集结作乱强占关卡,少年随守仁上阵。他时常想自己的枪能挑多少人头,上阵时才发现全然无用。男孩子生来有些冲锋陷阵杀尽恶贼的热血,此刻他的撇脚功夫成了他的心头刺,时间越久反而伤得越深。回去时他想看看书,全然静不下来,只觉得心灰意冷,怔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若当年他多些努力。

  翌日少年向红绡请教剑法,红绡笑他不害臊。少年只是傻笑,心中诸般苦楚都藏着掖着,因为怨念颇深,练功就分外拼命。此时他是真的想爹了,出门几年也只有数封书信来往,爹说男儿当自强,他幼时从不明白也不管不顾,非到绝境才知道自己错了,他觉得羞愧,难受得无以复加。转念又想爹身体可还好吗?喝酒还多吗?纵然是蛮横的武将,也在慢慢的老去。

  这年少年十九岁。王守仁陪他喝酒,畅谈到深夜,两人都烂醉如泥瘫软在地,未及破晓猛然惊醒,急忙冲出门准备迎击叛军。守仁曾疲惫过度落下病根,昨夜喝了太多的酒头痛不已,咬了牙一箭穿透敌方首领的头颅,立马昏厥了过去。少年和红绡护着他退回本营,半路只觉火光冲天,被断绝了生路。少年舍枪取剑,红着眼怒喝“小贼猖狂”,反身朝叛军冲去,这喝仿佛雷霆,惊得前方铁骑纷纷停下不敢向前,寂静良久。多年后少年回想起来,才发现那时对方的眼中,自己像是一头发怒的野兽,再也不似从前只能躲在人背后被刺得心头满是伤口的孩子了。

  他心头微微一颤。

  多年来唯有今日,他洒了一趟男儿的热血,才觉得开始活得似个人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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