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会陷入一种回忆。那些老旧的物件,仿佛霎那间有了灵性,从静态的水墨画中跳出来,以参悟者的姿态巡视我的脑海。我知道,此时我是进入了一种禅境,残留的回忆会把我带入童年的某个时段。小时候熟悉的事物,开始是什么模样,最终还是那种姿态,从未有过任何改变。就像父亲的老屋,想来想去还是那灰瓦土墙,破烂不堪的容貌。
回忆是一条倒流的河,每个人都在河滩里寻找路径,而路就在石头堆和荆棘丛中。这些年,我从南到北好几个来回,一直在行走,也一直在回忆。“若为化得身千几,散向峰头望故乡”的情愫不知萌生了多少遍。每一次的回想,我都能看到苍茫的黄土坡,还有沟沟坎坎里散落的老屋。人的记忆真的很小,小的只能容下一座老房子。
老屋的头上顶着青天日月。天是庄稼人的天,湛蓝透亮的长空包裹着灿烂金黄的大地。或许应该叫滋养,天空滋养着土地,天空就是海洋,雨水都在天上呢,庄稼人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日月是捧在手心的,日头一出月亮就没了,人的脚步也跟着一深一浅地走,乡下人把这样的循环叫做日子。日子是从老屋里走出来的。我轻轻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就看见老屋里流淌的时间,过去贫穷的日子都在时间的河流中。思绪是逆流而上的,我终于站在了时间的上游。
父亲依旧坐在门槛上编织背篓。我不知道他是何时喜欢上这项活计的,自记事起他就一直在编,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这话是一点也不假的,我小时候的时光都是父亲编织出来的。我说:“爸,你编织的背篓可以装下村里的黄土了,还编他干嘛?”父亲说:“咦,有用,换钱呀,盖新房子,给你娶媳妇。”我明白父亲这句话的高度,或许一个穷人活着的意义就是给子孙后代新盖一座房子。在乡村,凡是红砖青瓦的房屋都被看做富贵和身份的象征,而这也是父亲穷尽一生的愿望。
父亲的脸上总是挂着忧伤,满脸的褶皱就像黄土坡上的沟壑一般深邃。我肯定,父亲以前走过的年月是空荡荡的,就像这座老屋。他赤着脚从那条荆棘路上走来的时候,脚上布满疮痍,脸上挂着汗水。没有泪水,父亲常说日子是拿汗水浸泡的,不是泪水。由此,我终于明白了“贫穷”两个字的含义。就像一棵小草在风雨中拼命地抬起头,所有的泪水和委屈都是生命历程中的点缀。也许在穷人的世界中,所有关于希望的臆想都只是生存的垫脚石。
日子踩在穷人的脚下总是显得稀薄。人的一辈子能有多长?父亲当然没有想过。他只知道,自己从一个托鼻涕露腚的孩童长到满脸沧桑的中年人也只不过是眼睛一睁一闭的时间。寥寥数十载的光阴,能叫一个贫困潦倒的家庭变得殷实,却也能改变一个庄稼汉的人生轨迹。父亲有时候也会回想过去的光阴。那时候多好啊,全家五六口人挤在一口破窑烂洞中,吃完一顿再想下一顿的事。日子很清苦,心倒是清闲,反正生活不是想出来的,活着就是幸福。再说孩童能有什么烦心的事?早晨从被窝里抽出来,开始与羊群流浪的生活,晚上顶着炊烟再回到梦开始的地方。如果真有个好梦,兴许还能吃一顿没见过的东西,听说那东西只有过去的地主老财才品尝过,出过门的都是这么说的。父亲那时候大概对“幸福”两个字眼没有过多的定义。幸福就是吃饭,吃饭才能生存。谈什么幸福呢,风雨飘摇的年代,连黄土岗子都在风雨中瑟瑟发抖,人又怎能奈何得了天?
直到有一天,祖父告诉父亲,他必须去照顾膝下无子的二叔(也就是我现在的爷爷),话说得不容置疑。在这件事上,我对祖父多多少少有些怨恨,他养了六个儿女,唯独对父亲不公。并不是说因为祖父把父亲过继给别人,毕竟没有那时的过继,就没有现在视我为肝的爷爷,我是幸运的,父亲却为此受尽了磨难。我怨恨的是祖父把一个孩童从家里推出来的时候,未曾给予一丝帮助,哪怕是一捆柴禾、一把锄头。要知道,那时候爷爷的家境用“家徒四壁”这四个字形容都显得苍白无力。几年以后,父亲因为饥饿开口向他的父亲借一袋豌豆,祖父却以一个很深刻的理由拒绝了他。——你不再是这个家里的人。父亲还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却不得不承担“一家之主”的重任。其实哪来的家呢,两个人的破窑洞只是风的家园,人永远是畏畏缩缩的,饥饿和寒冷从来不会闲着,它们时刻在折磨两个相依为命的乡下人。有时候,父亲会茫然地站在田野上,妄想从岁月深处听来有关未来生活的希望。没有,空矿的田野上除了一阵一阵掠过的风,没有半点星光,也没有任何启迪灵魂的回声。野草疯狂的生长,好像任何风雨坎坷都不能寂灭生存的愿望,只要有土地,就有它们生活的动力,父亲从一株野草身上学到了生存的智慧。后来他说起关于野草的桩桩件件,总也不忘感慨一句:“人其实高不过一株野草”。
那样的破窑洞,我真正见过。在荒凉的北国,窑洞作为家的形象存在。在荒凉的年代里,瓦房还不常见,富裕的村庄或许还会有一间或是两间,贫穷的村庄只有千篇一律的窑洞。所以父亲经常说,我们都是世代穴居的人。我知道,父亲肯定是在那个时候萌生了修盖新房的想法。父辈们的时光似乎要比我在这一辈稀薄得多,父亲在十二三岁的时候立下了成家立业的誓言,而这个年纪的我,却只知道把一块石子从岸上抛向河里,看它激起的朵朵浪花。“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是我在父亲身上看到的。
自那以后,父亲开始接触各种挣钱的活计。他贩过牲口,天不亮从家里起身,背上他的干粮袋,在荒凉的草丛中踩出一条若有若无的小径,径直走向远方。那样的路,父亲走了很多年,风一程雨一程。直到有一天,父亲拖着伤痕累累的腿回到家再也不愿意离开,他说他想歇歇了。再后来,父亲学会了编篓。其实在北方的乡村,编篓并不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活计,似乎每个乡下人都会,每个人都不屑一顾。家里用的,有时间自己编,没时间上集买,一个背篓能花几个钱?只有父亲把它当做一项活命的本事。这也难怪,父亲从小到大未能踏进学堂,大字不识一个,出了门就是睁眼的瞎子。走过的路有多长受过的委屈就有多深,父亲对此有深刻的体会,所以他选择停下来,守着家里仅有的一亩三分地,和这个不起眼的活命技能。
应该是过了很多年,父亲编织的背篓在集市上堆成一座山,一座大山。一个背篓能换一元两元,几十年的积攒让父亲手里有了一叠沉甸甸的钞票。那天晚上,他思量了很久,终于下了决心。盖房吧,有房子才有家。为此,他有些幸喜。我能理解父亲的幸喜来自何处,几十年的光阴也不过是一段布满荆棘的艰辛之路,现在他看到了这条路的终点。此时沉默的他,转身回望走过的光阴,满脸刻满沧桑,两鬓结露为霜。那时,父亲只有三十来岁。
有了父亲过去空空荡荡的时光,才有了现在我承载乡愁的老屋。房屋落成的那天,从来不喝酒的父亲破例饮尽半斤地瓜烧,而后抱着头抽泣起来。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哭泣,父亲就像一个暗夜中行走的路人,行走了很久,终于在不惑之年看到了指引方向的灯火。以后的生活或许离不开苦难,毕竟苦难才是生活的调味剂。可不管怎样,有了这条生活的线索,日子才有延续的希望。
一直以来,我向各种人提及父亲的老屋,却一直也不愿意描述老屋的形象。我知道,别人听到肯定会嗤之以鼻,他们不会理解一个穷人心目中可怜的梦想。而现在,我懂得了,房子再破再烂总也是个家,有家就是幸福的。父亲的老屋很简洁,甚至有些寒酸。老屋的墙体是用黄土一层一层夯起来的,墙面拿黄泥浆掺稻草秸秆抹平,似乎在用另一种方式强调黄土高原的存在。整座屋体最值得品头道足的,或许就是青瓦砌成的屋脊和密如琴键的屋顶。我知道父亲对此下了很大的功夫,就像人的脸面一样,屋顶就该是整座房屋的脸面。父亲偏执了半生,最终还是在一座房子上露了脸。要知道,在窑洞盛行的年月里,一座瓦房再怎么寒酸,也足以让乡下人的头翘好几个月。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段回忆。如果非要做一个比喻,我会说,这些回忆就是一个圆圈,父亲的老屋是圆圈的圆心,而我则是坐在半径顶端围着圆心转动的人。总想抓住什么,却总也抓不住,一直伴随在身边的,只有亲人和浓浓的乡情。我很多时候都会站在父亲的肩上回望他走过的时光,又会在暗夜的深处回想自己这几年稚嫩的光阴。每一次的比较,都会抚平心中些许酸楚,便是有再大的委屈,再多的艰辛也就不足为提了。我过于幸福,父亲过于艰辛。
这几年,我在一条陌生的道路上奔波,就像当年孩童时期的父亲。不过不得不承认,我的遭遇还及不上父亲十之一二。再怎么说,我终究是站在他的肩膀上行走;而父亲年轻的时候,则是驼了一座大山远行。经常往返于故乡和异地之间,我一直在经受分离和欢聚。每一次离开家门,记得的便是父亲坐在门槛上编织的身影;每一次踏进家门,看到的还是他编织的身影。我清楚,他在编织下一个梦想。这个梦想,还和房子有关,还和我有关。
对于此,我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去阻拦,或许父亲的一生都会这样走过。编织是父亲对时光的理解,房屋是他对岁月的寄托,那些空荡荡的日子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现在,我身处远方,极目就能看见大地斑驳的鬓发和噙满双眼的忧伤。透过原野的荒凉,我时常看见一座黄泥抹面的土屋,还有那个坐在门槛上编织的人,他们是黑夜里漫天闪烁的星辰,我在路上并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