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薄雾中逐渐显露的剪影,从此在我的脑海定格成一幅淡墨风景画。
天,微微透亮,晨曦投下却始终化不开那淡如暮霭青烟般的细雾;黑色的牛背上,那犁——在晨风中熠熠闪着澄亮的光;一声轻响——鞭儿轻抽,高举的那一刹,我看见了父亲强有力的臂膀,在棱角分明的脸孔,青春在轻舞飞扬。
哞哞声中,杨柳作伴,一路山水一路歌,载入了父亲曾经青春的赞歌。
汗水跳跃在脸庞,那身后,开了道道花儿,冒着泥土芬芳的水田,犹如一张张笑脸,光阳中折射的是属于农民的艰辛与快乐。
一手稳犁,一手挥鞭,轻喝老牛不急不缓,或转弯或直线,艺术品在父亲的手下浑然天成;水声哗哗,牛儿的脚步稳健,父亲则是悠然自得,好似一个天生的掌舵手。
我自是好奇,央求父亲让我尝试,然抑或是牛儿不动,抑或是牛儿疯跑没了方向,抑或扶犁不稳,最终以失败告终;幸好,那一双粗大的手,牢牢地抓住前进的方向,带着我——同时带着曾经童年的美好回忆,从紊乱到逐渐平稳,水声依旧在脚下发出怡人的响声,老牛仰头哞叫,湛蓝的苍穹偶尔飞过一只或两只小燕子,似乎与它在嬉戏。
相视一笑,父子俩的笑声回荡田野上,在希望的村庄跳动得是怎样一种幸福!
如有画布,升起的旭阳、希望的田野、炊烟袅袅的山庄、一溪一水一河流将是它的天然背景;一人一牛一犁耙突出的会是浓墨重彩,最好使用印象派的画技,朦胧中凸显一种自然的魅力。
二
村庄自是很古老,隔着马路,阡陌一碧万顷。父亲在老牛声中逐渐走出画面,留下的是属于我们美好的陌上时光。
连着水田是一汪清亮的池塘,池塘上有青色的瓦房,瓦房旁边便是大片的土地——上面种着豆角、黄瓜之类的蔬菜;最妙的是池塘边,那老树,歪脖子,刚好斜伸池塘中央,我们都光着脚丫,尽管很小心翼翼的从横枝慢慢走到中央,但最终的结果还是惨不忍睹——中途个个跌落在池塘里。
这使我们很败兴,因为未能体会狼牙山五壮士的豪壮。想象着从枝头跳入水中,高呼着书中早准备好的台词,那是何等的兴奋!
坚持着便是胜利。
有小伙伴成功了,接着更多的小伙伴没入池塘中央,钻出水面的那刹那,水珠跳跃,一张张脸庞在慵懒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生动。
而我——一个旱鸭子,只能流着口水坐在岸边看着他们嬉闹。曾经尝试过去游泳,在浅塘边,胡乱地折腾,水像是与我过不去,压根浮不起我,笨拙的身体一直往下沉,幸好只是水浅,但还是让我吃了很多的水。
我胆怯了。从此再也不挨近水,只能看着哥哥和其他小伙伴折腾着水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虽然看着也快乐,但多少有些遗憾,以至于到现在我依旧是一个十足的旱鸭子!
很快,快乐便冲散了心中的闷气,他们上岸了!最喜欢随同小伙伴在游泳过后,在豆角地里捉金蝉子,那小小的虫儿,生得五颜六色,不像蝉儿会叫,它们是声叫中的呆子,却很敏捷,稍微不注意,呼啦一下飞了没影。
我们都很小心很小心,踮着脚尖,慢慢地靠近,手一点点缓缓合拢,快要成功时,忽地动如脱兔,闪电般地合起手掌,一只金蝉子便没入口袋。
对于这虫子,我开始有些害怕,它长得丑,虽然五颜六色的,看着挺不舒服,尤其是那细小的触角,捉到时如果不适应,会让人害怕。
我曾经几次捉到了,由于害怕又让它飞了,很是可惜。哥哥一个劲儿骂我笨,其实我还是挺笨的,但笨有笨的好处,不用多想事儿,跟着他们屁股后头,简单的快乐便是足矣。
接着便是用小绳系住金蝉子的触角,牵着它让它飞翔,那种快感只有我们才能体会。
夕阳慢慢落入黛青色的山后,红晕朦胧的光芒洒在田野里。快乐时光不经意地消逝在陌上,它简单充满乐趣,洋溢一种难以表达的情感。
三
炊烟散去,星星点点的灯火亮起,天穹也相互辉映,星河璀璨。
陌上蛙鸣阵阵,池塘泛着明亮的月光,水波连连,一散一合,恍如千万块碎掉的玻璃在池塘里荡漾。
这个时候最喜欢的便是去欢爷的瓜地。欢爷,一个鳏寡老人,靠着种庄稼和瓜过日子。那片瓜地很空旷,月光很明,照耀着野地里的一切,瓜地旁,孤零零地立着一间简易的茅房,如同老人一样风烛残年。
音符响起——欢爷独坐在月光下,剪影生动,拉动二胡的手变得灵巧。每一次激情转折欢爷身子都极力配合地扭动。
欢爷说,他拉的是《二泉映月》。我们不懂,那个时候对于瞎子阿炳自是不知,只觉得曲子悠扬动听,时而凝重,时而清淡,远远的,缥缈的,连同天上的星儿也眨巴眼睛认真地听着。
我们乖乖地围坐在他的身边,托着下巴倾听,仿佛在听一个老人正在用二胡倾诉他一生的故事。有喜有悲,有泪有笑,有波澜壮阔,有平缓不惊。
每道皱纹乘着月光,生动而深刻;浑浊的眼睛时闭时开,时流泪时呆滞,他完全沉浸在音乐之中。
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有文化有艺术细胞,却又深居简出,像是看透一切,同时似乎也很喜欢与人打交道,譬如和我们这帮小兔崽子就玩得很好,平易近人,慈祥得如同童话里的神仙爷爷。
他爱音乐,尤其爱二胡,也爱唱歌,嗓音虽沙哑却浑厚动听。时常将二胡让给我们拉——胡乱地拉,吱嘎吱嘎地杂响并没让欢爷感到厌倦,反而他笑眯眯地摸着下巴下少得可怜的胡须,边指正边频繁地摇头,最后只好放弃,跟着我们一起哈哈大笑。
我们是爱欢爷的。不仅他拉的二胡好听,讲故事那可是一流的,据说他是个可以写书的人,在他年轻时曾经是私塾的先生。看过他留下的纸稿,字清秀端正,潇洒飘逸,我们信了,不得不信,因为那可怜的茅房里堆满得都是书——有很多是线装的古老书本,里面有他留下的毛笔批语。
他如同我们的启蒙老师,带领我们走进了一个未曾体验过的世界,知识的世界。
我们认识了更多的字,听过更多的故事,也看过更多的书——那书自然不是线装的,是欢爷卖瓜得的钱特意买来的儿童故事书籍。
或许是那一刻的熏陶,我爱上了音乐和写作。只要沉浸在艺术的殿堂,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非常幸福的人。每当处在歧途转折之道上,想起欢爷心中便充满了力量,朝着理想的方向——明的灯塔在远方一直照耀着,虽然眼前漆黑,方向对了,心便不会迷茫。
四
也曾和欢爷一同骑着老牛,横笛引来晚忙的蝴蝶;也曾跟着欢爷在陌上清歌而舞,那是一个老人用肢体舞动生命;也曾陪着欢爷看着瓜地,忽而想起鲁迅笔下描写的瓜地,觉得很是幸福。
听过最多的是欢爷说,天色晚了,快回去吧,不要让爹娘担心。
我们走了,依依不舍回头望着,那月光下,那陌上,一老人,挥动手臂,慢慢高举不动,犹如一尊雕像。
很美!
时光流逝太匆匆,只是一个转眼,陌上早已没有欢爷了,那片瓜地也已经建了房子,曾经的欢乐,也已经烟消云散,残留在记忆中成为经典。
只是在某个月明之夜,听着蛙鸣,会想起父亲的微笑,儿时的欢笑和欢爷那一脸藏着深意的皱纹。
空气中恍惚还飘荡着二胡声音,剪影——高举手臂的那瞬间,已是永久不能忘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