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睁开眼,便是满满细碎的阳光铺散开来,掺杂着纯净的绿色。周围竹林散发出阵阵清凉。白鹭在透明的天空下快速滑过,只留下翅膀振动的声音,厚重且清晰。
她的童年是安静的,幸福的。除了一些大人以玩笑的语气说她是没人要的孩子,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但她不在乎这些,甚至还对那些人露出甜甜的微笑,有两个深深的小酒窝。
在同村的孩子中,她是孤僻的,乖巧的。不会满山遍野的跑,不会花着脸,咬着衣角儿站在门外,满脸怯弱。她只会安静的坐在院子中央的那块青石板上,仰头看天。看阳光在茂密的竹叶间穿梭,风吹动,便被切成细细碎碎的婆裟。细密的灰尘落下,眼睛微微的疼,似乎随时都会掉下眼泪。
她是好孩子。
二叔常常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用浅短的胡渣去扎她的脸。她咯咯的笑起来,伸出小手去抓他的头发,看那些浓密油腻的头发在自己手中扭曲,变形,然后又慢慢恢复原状。她喜欢看二叔笑,所以她努力做一个好孩子,努力拿打着鲜红的满分试卷回家。不去想在自己两岁时毅然离去的父母,不去看其他孩子抱着父母撒娇时的甜密。
在她小学三年级时,母亲曾回来过一次。二叔指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对她说,微生,叫妈妈。她茫然的看着她,从喉咙里吐出一个干涩陌生的词语,妈妈。女人走过来把她抱在怀里,用标准流利的普通话和她说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她闻着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陌生香水味,只觉得茫然,有微微的恐慌。
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很久以前她却蜷缩在她的心里,她用羊水保护着自己。
女人只住留了三天便匆匆离去,甚至没有和她说一声再见。她闻着空气中残留的淡淡香水味,耳边是二叔长长的叹息声。
她依旧很乖,乖到让人微微的疼。
每天下午放学,她会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家,放下书包,背上二叔给她编的小背篓去外面割猪草。洁白细嫩的小手上沾满了青草的汁液,那些不安分的泥土还经常灌满她的指甲,让她觉得有轻微的胀疼。二叔每次看见她脏脏的小手时,眉头总会皱得很紧,任她怎么也抚不去他眼角的心疼与哀伤。
炎炎夏季,她被二叔强留在家里,不得出去下地收割谷子。可是她总会先熬好稀饭,泡好茶,再跑到水田里给二叔递上一根干净的汗巾,然后冲他天真的一笑,把自己的小背篓装上满满的谷子背回家,留给二叔一抹无奈的苦笑。
初中以后,她开始住校,不常回家。二叔便沿着河边走上两三个小时,来到学校看她。蓬乱的头发,沾满泥土和青草籽的胶鞋,满是油渍的大衣破了一个洞,露出里面的纯白棉絮。同学们的好奇眼神与小声议论让他象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沟壑满纵的手不安的捏住自己的衣角,两眼怯怯的看着她。她神色自若的叫他,二叔。他明显松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颤巍巍的手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纸,慢慢的打开,再打开,竟是一叠零钱。两毛的,五毛的,一元的,大概有十几块。他把钱数了又数,交到她手里。微生,家里穷。这点钱你拿去,自己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千万不要饿着。然后搓搓手,冲她憨憨的一笑,转身离开。
如今,她已近成年,二叔也将近六十。她忽然发现原来健康强壮的他老了。乌黑浓密的头发开始一天天脱落,露出下面光洁油腻的头皮。半夜也经常听见隔壁屋子传来严重的咳嗽声,撕心裂肺。第二天却还要装出一副很健康的样子,问她晚上睡的好不好,有没有被吵到?她摇头,没有。顺带一个让他安心的笑容。
那天,二叔兴致很好,非要让她象小时候那样,骑在他的颈子上四处转悠。她拗不过,慢慢爬上他的背。摸着他身上凸起的肩骨,看见阳光下他额头上密密的汗珠,忽然就觉得疼,一直从眼角到左边第二根肋骨以下,铺天盖地的扩张开来。下梯坎时,可能是二叔体力透支了,可能是刚下过雨,地面太滑,他摔倒了。倒下时,他用最快的速度把她抱下,紧紧的护在自己怀里,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
尖锐的石子划过皮肤,刺进血液的声音清晰的传到她耳朵里,定格成她一生都不愿见到的画面:殷红的鲜血。紧皱的眉头。惨白的脸。以及在看见她完好无损后迅速紧闭下去的双眼。
二叔老了。终究还是老了。不置可否的老了。
当太阳完全落下,只余留满天的红霞时,她知道,二叔现在一定坐在家里那高高的门坎上,手里拿着刚刚裹好的旱烟,一心一意的数着她回家的日子。就象小时候,她坐在院子中央,仰头看天,一群群白鹭从眼前飞过,尖叫着盘旋,心里念着,二叔回家的时间。
有人会说,她的童年太辛苦,让人看了觉着心酸。但她不以为然。每个人的生活各不相同,这其中的酸甜苦辣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当年若不是二叔把她从河边的石洞里抱回来,给她食物和住处,她不知道她的人生又是怎样一种别样的光景,怎样的一场颠沛流离。那些她走过的青色旧时光给了她生活最好的馈赠,让她过早得到了历炼,体味到了生活的坚辛与不易。而二叔予她的小温暖就这样一点一点把亲情的伤疤和空洞填满。她仍拥有着亲情,她仍拥有一个幸福的童年。
旧时光的温暖,无法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