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街道就像是舒缓流畅的线条,宽展而清晰地排列在高楼林立和绿意丰盈的树影中间,并将其一分为二。
它每天驮着无以计数的各色车辆和各色人等,从城市的这端抵达城市的那端,或者穿越城市的路线,向乡村的原野拓展,以坚固而柔韧的躯体承载着巨大的能量,安然接受纷至沓来的重载,从它中心或偏旁辗过。它是宁静的生命,却容纳着无穷无尽的喧嚣,任凭这些物质和精神的呐喊连接成一线,覆盖和重叠在它的脉络之中。
城市的街道从孕育之日起,就注定了它将被欺凌和被压迫的命运,深厚的根基和坚硬的外壳都是为了使它承载重于身心数倍的力量。诞辰后,在身体的某个关健部位又被打上指向或是标识的印记,呈几何图形点辍着。像是母亲缝补过的衣服,黄色的,白色的。补丁是加深记忆的窗口。
其实它必须承袭的不仅是黄色和白色的伤痕印记,还有红色的添加物质,鲜血是生命脆弱的写征,它不能在流畅的线条上开出任何有生命迹向的花朵。
城市的街道维系着城市的尊贵,同样,尊贵的城市也依附着城市的街道,这是沿续城市美丽的链条。一经裂变,仿佛人身体的动脉中断,城市便不再是城市,会成为一座瘫软的建筑写生。
我常常出其不意地行走在城市的街道上,或步行,或依托单车的双轮或依赖汽车的马力。这是城市最壮观、延展性最大的风景线。起初它并不会进入行进者的视野,并作为一处带有永久性观赏价值的景观,引起探寻和猎奇者的兴趣,它被忽视的真正原因在于它的地理位置和人们习惯的平视或仰视姿态。
我亦如此。
对它的关注远不及沿路流动着的风景,尽管会转瞬即逝,却也能指出它意料之外的特点,它们会通过眼神的交流而被细化和映像在头脑里。
对支撑了整个城市命脉的街道却不然,会熟视无睹。
这自然就成了城市街道不公正命运里的又一处忧伤。
我踩着它走着自己的路,或是延续着别人的步履走。有时行色匆匆,有时漫无边际。街道的意义对我只是领略城市商品交换和聆听城市声音时,双脚前移所应有的依存物。
不然。
当我再次步入其中,并让车窗外的物体从眼前一一滑过时,我就突然对城市的街道有了敬畏之情——它是城市的路标和规则。它会让城市整齐划一,有了集体的归属感,以它流畅的线条高频率地集中而又散落着车水马龙,集中而又散漫着男男女女。这是任何载体所不能完成的使命。
城市的街道是有记忆的。它谦恭地托举着城市的建设者并将他们迎来送往,捍卫着自己的主权地位和领土尽可能地完整。世上最具大将风度的当属我们城市的街道,它坦荡着胸襟,接受暴风雨的洗礼乃至一切机动重型的压迫。它不卑不亢,没有喜怒衷乐,在它的身上汇集了汉语里最准确的字:无怨无悔。
冬天的凝固,夏天的蒸发,身体里永远周转着季节的需要。
我是听得懂城市街道的语言的,它只会在夜深人静的寂寞里开始倾诉。它的倾诉只能意会,不可言传。我是懂得的,所以我行走在夜间的街道时会放轻和放缓脚下的节奏,来听它。
夜晚是它沉睡的时刻,像是一个舞台疯狂的歌者,在大汗淋漓之后必须的卸妆。它静如处子般躺在五光十色霓虹灯的眼底,享受着只有在夜晚才能享尽的怜惜和眷顾。
没有了连成一线的嘈杂,没有了惊慌失措的重压,像是摇篮里一个婴儿,此刻才有了听到自己喘息的机会。它希望这样的时刻到来,平静而安祥地睁开眼睛和天上的星星月亮对视,对着它释放白天各种物体的味道——它的呼吸里充满了汽油、柴油和沥青水泥的混合元素,此时它才会感受月光浴的洗礼。
偶尔它会听到身边植物生长的声音,会听到恋人们表达昵爱的声音,会听到精灵巡回的声音。这些对它都是难得的馈赠。
此刻它的筋骨得以放松,心脏也放慢了搏动的频率,它可以不被打忧地回放白天工作的历程,选择地记忆或是遗忘。
城市的街道也会陷入沉思——
在我看来,城市的建筑如同城市的面孔,形态各异,或丰腴或清瘦,或被浓妆艳抹,或素面朝天,其上有广阔的文章可做。而城市的街道则不然,它是城市的筋骨,引导着脉管的流通,支撑着面部表情的变幻,始终以原有的姿态,独立在自己的风格中成长。如果说它也有所改变的话,也只是被加长和拓宽,被施予更高质别的填充物,使其更为强健,更为坚固。
对于一座城市而言,面孔有着先声夺人的优势,探求其筋骨质量的动机者几乎为零,便是擦肩而过,也不存在考证的可能,但相貌的质地却能留下无穷地遐想空间。所以城市的街道一直是被忽略着,尽管它努力地在阳光下伸长了躯干,在星光下施展着妩媚,却仍被城市里的街心花园、音乐喷泉或是更能突出城市特征的欧式建筑剥夺了观赏和流连的兴趣。
我替它不平,甚至想为它争呜。
但或许,它并不为自己的前程或命运感叹,它以为这是职能的需要,是作为街道应当义不容辞承载的历史和现实的责任。
世上有哪种物质有如此高流量的被挤压,有哪种物质在频频地重载和挤压下尚能长时间保持精神的顽强,只有城市的街道才配享受这般鼓励和赞誉!
它在永远的沉默之中,大约它的沉默是积攒更多的能量,为了城市的一天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