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炕小学
和所有贫穷的山村小学一样,一间破烂不堪的教室,几张歪歪扭扭的桌凳,一块刷了墨的木板,就构成了学校的全部。房顶有几处椽已经朽了,墙上留着雨水冲刷的痕迹。学校位于前不见村后不见舍的沟洼里,据说是为了方便周围六个山头上的孩子读书。教室里最明显的特征是在教室的角落里盘着一方结实的大炕。山里的冬长,寒冷常常过早得降临,天不亮就出发的孩子,到学校时手脚已冻得红肿。有了这炕孩子们就可以和老师同挤在土炕上,同盖一块旧毡,听老师念书,跟老师写字,手脚相触,彼此传导着温暖。尽管窗外已是数九寒天,冷风从椽眼里、窗缝里不断地吹进来,教室里冷得像个冰窖,可火炕这一角却格外温暖。
老师叫张拉堂,是火炕小学的创始人,也是小学唯一的代课教师。他的家离学校有七八里地,全家四口人挤在一孔不大的窑洞里。夏日遇雨,教室漏水厉害,他就将孩子们全带到他家的窑洞里,照例在炕上上课。冬日寒冷,他天不亮就进山沟砍柴,然后背着柴去学校烧炕。当孩子们进教室时,浓烟已散尽,炕已烧热。孩子们甩掉鞋子,三下两下跳上炕,把红肿的脚放在热炕上来回地蹭。张老师知道孩子们的脚冻肿了,痒得难受,就挨个儿放在自己粗糙的手掌里揉搓。有的孩子没吃早饭,张老师就把从家里带来的洋芋塞在炕眼里烧着,课间休息时一人一个,吹了灰,剥了皮,吃得孩子们个个心里热乎乎。
十五年了,每年都有三年级的学生从这里毕业,然后去村里的完全小学读四到六年级,而后再去乡上的初中、县城的高中,直至读中专、考大学。年年草木枯荣,年年日月更替,火炕上稚嫩的小脸一直在变,不变的只有张拉堂老师。他照旧趴在炕上备课、改作业,照旧弯腰从山沟里背柴禾,在浓烟粉尘中大声地咳嗽……近来听说他已经进山砍椽、斫栈子了,那是他得知乡上要翻修学校的消息后,做出的第一个举动。
我相信,火炕小学最终会成为一页泛黄的历史而不复存在;我也相信,火炕小学将永远镌刻在莘莘学子的心里,成为他们人生中最温暖的记忆。
山花烂漫
我正坐在春天的阳光里,哗啦啦翻一本册子。在这宁静的氛围里,我翻纸的声音一定惊扰了窗外的春光。我的手指触摸过一个个名字,似乎很容易地就嗅到了泥土和青草的气味。这是一本失学女童的名册,每年春天我都会收到它们。每逢此时,我都会坐在一片春光里,仔细地一页一页翻过去。最后把思绪停留在一个个名字上面:小红、小兰、小琴、小梅、小丽、花花、燕燕……她们的衣衫,她们的面孔,他们纤弱的身影,他们都是山野上小小的花儿。在青草之间,在庄稼之下,自自然然地生长着。红的黄的白的粉的。他们难经风霜却在经历着风霜,它们难挨苦寒却与苦寒相搏。一阵风雪、一场洪水、一些冰雹,常常会把她们的一生淹没。生命之花,在这贫瘠的土地上,该绽出一种怎样的色彩呢?
我曾跋山涉水,去了位于山区的青泥沟小学,那是一座什么样的小学呢?空旷的山崖畔,孤零零站着一间用木椽顶了墙壁的房子。就在这间教室里,我认识了年仅八岁的小姑娘方玉萍和全校八名师生。年轻的民请教师穿一件漂洗得辨不出颜色的中山装。我注意到他的双肩上落了一层粉笔末。他告诉我他准备出门寻活去,只是村里还没寻下替他的人。方玉萍还有朱娟娟、黄玲娥家里也不让念了。她们一走,学校的人就更少了。我问像方玉萍这样的女娃村里还有吗?老师说有的是,她们大都呆在家里。我摸了摸方玉萍乱蓬蓬的头发:“下学期继续念吧,我们给你出学费。”方玉萍不说话,头埋得很低。我看到她的脖子里结了一层黑垢。她的双手捻着衣服袖子上抽开的线头,一语不发。老师对我说,山里娃没见过世面怕人。我拿出一份申请书的样式,请老师写在黑板上,让她们抄。方玉萍、朱娟娟、黄玲娥就站在黑板前,认真地抄着。我发现方玉萍写得又快又整齐,别的孩子写一个字要抬头看好几遍,方玉萍却看一眼就会写出来,“希望工程”几个字只抬了两次头看了两遍。她写好时,别的孩子才写了一半……
在其它偏僻的乡村,我看到了和方玉萍一样的女孩子,黑红的脸,一年四季皴裂的手,脚上没有袜子,头发上缀满了麦草屑和尘土,见了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和希望工程宣传画上那个握铅笔的大眼睛女孩子相比,她们更显得真实和生动。她们一出生,就让父母眉头不展。父亲准备了一箩筐的名字:大强、大刚、大龙什么的。母亲随口叫了一声女女,就一直叫到她担了两桶水晃悠悠地远去。她们接过了母亲的洗衣棒,无休止地揉搓着家人那汗浸过的粗布衣,漂洗着母亲那黑黑的旧围裙。他们在烈日下刨了满满一筐山芋,背到集市上,换回一块小手帕。他们接过父亲的背篓,去田野里割猪草,去山里挖草药,从集上装回憨憨的笑……有一天,当她们脚下垫了石块够得上在案板上擀面时,母亲疲倦的笑容里仿佛在说,长大了能找婆家了!
我注目这简单的名字,仿佛感受到生命的渴望和成长的艰辛。方玉萍和这些女孩子都走进了学堂。这些名字被工工整整地写在了自己的课本上。此刻,她们一定和我一样,仰起脸来接受着来自春天的阳光。她们一定在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娃哈哈,娃哈哈……我看到漫山遍野,山花烂漫,装点着这片热土,美丽着这个世界。我知道这是她们对春天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