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识字了,老师是我的外祖父。他老人家只上过几年私塾,学问不大,但他对读书之人十分尊敬,对勤学之事很是看重。外祖父用自制的“字块”——一寸见方上面写着汉字的硬纸片——教我认字。从人、手、刀、口、羊开始,每天认几个。我若忘记或记错了,他就会手舞脚蹈又比又划帮助我记忆,而当我能顺利地实现他的“教学任务”时,他就毫不吝啬地给予我诸如“不错”、“能干”、“我的孙子一学就会”之类的表扬,所以我学习进步很快,认识了不少字。有时祖孙两人在街上闲逛,他也会抓紧时间,教我认沿路商店的名牌和店内的字,什么“明码实价”呀,什么“童叟无欺”呀。有一次舅舅陪着外祖父去一个商场里买东西,把我也带上了。在他们俩人和老板商议价格时,我站在一边认真地读着挂在商店里的字。突然,我拉着外祖父的手,大声地说,外公,这个商店是“货真价实”的呀!老板一听高兴极了,连声夸赞我小小年纪很是聪明,并立即停止了和舅舅的讨价还价,同意降价出售。回到家中,外祖父把这件事向父母亲大肆渲染了一番,他十分高兴,我也很得意。只有父亲严肃地说:“要谢谢外公教你,你还要继续努力,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呢!”外祖父说,“不要这么早就来谢我,等他长大了,用赚的钱替我买点酒,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不住地点头。不用说,识字给我带来了巨大快乐。
不过,这种“即兴发挥”也曾给我带来苦恼。
大概是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父亲带我去看戏。走到戏院门口,只见海报上有四个大字:“霸王别姬”,我不假思索,大声读道“霸王别臣”,身边进场看戏的人听了,朝我笑了起来:“小戏迷怎么乱认字啊?”父亲的脸也有点挂不住了,把我拉到一旁告诉我:“这个字应读ji音,它的右边并不是‘臣’字,何况它的左边还有一个明明白白的‘女’旁!‘姬’是古人对妇女的美称。”我一时大窘,脸热到脖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记忆中,这是我在识字问题上的第一次严重失误。
最糟糕的一次失误是在我大学毕业分到学校之后不久发生的。一次开会,校长照例训示,训示结束的时候他说,上面发了一份公费医疗方面的文件,事关人人,要校医读一读,让大家知道内容云云。校医五十好几了,那晚上大概又喝了不少老酒,从校长手中接过文件,才念了开头,正文还没念,就对校长说:“我年老眼花,灯光也不行,看不清楚,换个人念吧。”领导也不言语,只用目光扫视会场,然后对着我说:“刘老师,你来念!”说话间那校医就把文件递了过来。文件的内容是宣布哪些中药只能自费不能报销,其中有一项“鹿茸”。我那时还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从不吃药,更没吃过中药,可谓素昧药品,看到这“鹿茸”两字,也许是条件反射,以为是鹿的耳朵,于是“鹿耳”应声而出。这一下会场像炸开的锅,嘘声笑声震耳欲聋。混乱之中,那校医站起来,一脸怪笑大声宣布:“诸位同仁,诸位同仁,太学生说鹿茸是鹿耳,所以我校从此之后只有鹿耳没有鹿茸。”我年纪轻轻,初涉社会,竟闹出如此笑话,简直丢人已极,我甚至不知道是怎样离开会场的。更不幸的是,那时我正在谈恋爱,女朋友知道此事,使我颜面尽失,她也有所不解,说你怎么连这个“茸”字都不认识?也不想想就念?我是百口莫辩,只是内心掠过一阵疑惑:难道这“茸”和“耳朵”一点关系也没有?女朋友是小学语文教师,心地善良,见我伤心欲绝,劝慰我说,中国字那么多,总会有不认识的。以后遇到没有把握的字,不要想当然,不要张口就念,不要胡乱联想,而是在生字处停顿,再真诚地问别人应该怎样念,这样既表示你的虚心,又不会出洋相。按照女朋友教我的这一招,果然屡试不爽,多年未出差错。女朋友后来成了我的妻子,几十年来,凡遇到自以为是并宣称不怕老婆的朋友,我都把这个故事讲给他们听,告诉他们,女人是一部书,妻子的智慧远胜于丈夫百倍。怕老婆是美德、是时代潮流,道理很简单:怕老婆的丈夫一定会少犯错误,走向成功——当然这和识字无关了,打住不说。
儿子是“七十年代下的蛋”,优点不少,像学习努力呀,工作上进呀,团结同志呀,注重家庭呀,孝敬父母呀,等等。只是文化根基不甚坚实,上学的时候读书是为了拿学位,工作之后读书又仅仅是为了在专业上的发展,因此,书虽读得不少,但谈不上涉猎广泛,离“博览”的境界就更远。我有时批评他举止“没有文化”,他是既不承认又不否认,就算是接受了。只是有一回,他和新婚的妻子回来吃饭,在饭桌上,不知怎么扯上了哲学,我说了一句“否极泰来”,说的时候,把“否”字读成了fu,这一下,儿子抓到反击的机会了,把筷子朝桌上一拍,一付反攻倒算的样子:“爸爸,你一天到晚说我没有文化,原来你也未必有多少文化啊!”他得意地说,“这里的‘否’要读成pi,是不好的意思。否、泰是六十四卦中的卦名,‘否’是最坏的卦,‘泰’是最好的卦,‘否极泰来’就是坏到了尽头,好的就来了的意思。”我查了词典,果然和儿子讲得分毫不差,于是心悦诚服,向儿子承认这种失误是自己的功底不够所致,表示要活到老学到老。当然,我也未忘记父亲的责任,告诫他不要骄傲。儿子笑咪咪地点头称是。
一次喝茶,一群人天南海北地摆龙门阵,在座一位朋友是已退休的知名校长、桃李四布的中学语文特级教师,我突然想到“否极泰来”一事,忙趋身过去说明原委虚心请教:对于“否”字,何时该念fou,何时该念pi?有何规律?”特级教师一脸正色:“没有规律。不少多音字在特定词组里念特定的音。要想不出错,那就要背。”“那么,经常遇到的有多少种?”我问,他说:“至少有三四十种。”我再问,“如何避免出错?”特级教师回答得更加干脆:“两个办法:一个是我刚才说的‘背’,二一个就是像你这种情况,错一次就教训深刻不会再错了。”说得我目瞪口呆无言以对,同时也由衷感叹:中文真是博大精深。此时此刻,我直感到自己没有眼光,高中毕业时为什么报考的是数学系而不是中文系。记得刚进大一的时候,同系有一男生,终日哭泣,不吃不喝,辅导员问他何事,他说,他只想学中文,不愿到数学系来受罪。辅导员有些奇怪:“你的第一志愿就是数学系呀!”他说:“是的,不过那是中学老师越俎代庖,不是我的本意。”弄得辅导员一点办法也没有,又怕闹出人命,把此事上报学校高层。校长倒也通达,居然同意他转入中文系。现在想来,当时我也该哭哭啼啼,不吃不喝。唉!现在木已成舟悔之晚矣。
苏轼老先生曾经说过“人生识字忧患始”之类的话,有人赞赏他和西方思想家叔本华观点类似,大有哲学之意境。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体会不深,总认为他有点过激,是在发牢骚。现在看来,苏老先生的这一说法真还有点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