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如常开散文

2020-06-20散文

  在乡下,谷雨前后是桐花开得最繁盛的时候。

  婆是不大喜欢桐树的。说这树种木质疏松,且是空心的,做不得盖房用的大梁,最多谁家娶媳妇用来做一炕柜或者箱子什么的,是贱树,不值钱,没什么大用场。当然了,还有一个原因不大喜欢这个树种,那就是她娘家往上数好几辈都是穷汉人家,她爹娘死的时候,是被装进一口薄薄的桐木棺材里,草草埋进村里的公坟里。还没过三年,一场场大雨把坟地冲出好几个大坑,其中一个坑正在爹娘坟的位置上,等他们几个儿女赶到时,棺材已经开裂,里面一堆白骨,瘆人得很。从那时候起,婆就暗暗想,自己若有一天离开人世了,一定不要被塞进桐木棺材里,最好是松木质地的,结实耐用。

  其实,婆也就想想而已。她原是知道的,村子里大多数寻常人家的日子过得清汤寡水,多数老人们在闭眼蹬腿之后,儿孙们随意砍掉院子里一棵泡桐,锯成三寸左右薄厚的板子来打一口棺材,似乎一直如此。与婆而言,她所上心和欢喜的,是那一树树生长茂盛的泡桐,在夏天来临的时候,枝枝杈杈上缀满了绿油油的叶子,将简陋陈旧的院子罩成一片新绿盎然的模样。她可以带着孙儿们坐在阴凉下,打发一段很长的炎炎夏日。

  待我背着书包上学了,在书本里看到春天或夏天里,在城市的公园、马路或者街头,栽满了会开出那么多姹紫嫣红的,妖娆名贵的花草和树木。可我的小乡村里,陪伴我的,除了杏树,桃树,梨树,石榴树之外,剩下的,大抵只有槐树和桐树尚且还能开花。书本里的牡丹、海棠、月季、樱花、梅花等,我只能任意想象它们一树树走进我的梦里,从嫣红开到酴醾的模样。

  有一回,婆坐在院子里的桐树下做针线活,树上的桐花开得正肥硕,丰满,可她只顾低头专注一针一线纳鞋底,丝毫不理会满树的桐花。我从她身上、发梢上拿下一两朵落下的桐花,问,婆呀,书上那么多好看的花树,村子里为啥不栽些?

  哪料到她头也不抬,随口说,丫儿、那些花树太娇气,得施肥,浇水,还得雇人修剪,费人又费钱的,养不起。咱庄户人家的院子里,就适合栽一些容易成活的、不用精心伺候的树,开不开花的,不打紧。再说了,那些空地,空也是空着,随便种些什么,长几片绿叶,全当遮遮日头吧。婆随后说完上面的话,又顺便指着灶房外檐下的一棵桐树给我打比方,你看咱家这泡桐,像离娘的娃,只要把根在泥土里扎牢了,天上下几滴雨,吹几阵风,都能猛往上窜,你瞧,这才几年,便会出落成碗口粗细呢。

  后来,小叔的脸上长满了粉刺和痘痘,痒得他两只手胡乱在脸上抓,抓得满脸的血印子。婆用刚飘落的桐花搓揉出汁水来,在小叔脸上一遍遍擦。很神奇,擦了一段时间后,小叔脸上的粉刺和痘痘真的少了许多。婆心满意足地看着小叔渐渐光圆润的脸,自言自语说,这泡桐吆,兴许就这点用处了。

  我一年年长大,院子里的桐树一年年变粗。暮春时,桐花都会如常绽放。微小的喇叭状,有些青白,又有些淡紫,一树一树,肩并着肩,说不上绚丽,却是一树一味的朴素,惊惊乍乍地让乡野村落里一段简陋的春光,倾泻而出。

  乡间的春天来得晚,去得也晚。五月的风,柔柔的,送来青草和麦子的味道,这一棵又一棵的桐花树,似隐逸了的、或者说寂寞了许久的热情,陡然醒了。你瞧,东家屋檐下,西家的院墙外,都会伸过来一朵朵桐花,从树梢,从屋顶,争先恐后地开上瓦蓝的天宇。我家的小院,亦是如此。

  在我看来,婆还是比较喜欢闻桐花的味道。虽然她一直以来,几乎从来不去关注田间地头和房前屋后这开得疯了一般的花儿。这种感觉,是我从她老人家的行为举止里感受到的。暮春的午后,拾掇好灶房,安顿好孙儿,鸡儿,猫儿,狗儿,这些琐碎的家务后,婆会珍惜洒落在旧院子的每一寸阳光。她从厢房里端出来一个针线箩筐,取出从少女时没离开过手的鞋垫、鞋底、枕头套,门帘等针线活,坐在桐树下,一针一线忙碌起来。

  那个时候,我已略知人间百味,略懂尘世情愫,看着熏暖的阳光一寸一寸地从院子里移走了,而婆依旧安然寂静地坐在桐花树下,直到一抹斜阳一团火似地挂在西边的天空。那一瞬,一丝淡淡的怅然似青烟一般从我眼帘散开。是哦,亘古以来,婆和村子里所有的老女人们一样,食粗茶淡饭,穿素衣布鞋,日子寡淡着,清宁着。正如这一朵朵细碎如常的桐花,卑微地跻身于乡野间,寂静而落寞地盛开。

  几年后,三叔、四叔相继成家,窄小的旧院塞不下这么多牵绊和缠绕了。先是父亲和母亲第一个在大队隔壁盖了三件大瓦房搬出来了,接着是三叔和四叔,也在为即将落成的新房一片瓦,一块砖,一条檩地各自忙碌着。终于,有一天,旧院只剩下婆和爷,以及刚成家的小叔,往日塞满的嬉笑声,打闹声,陡然少了很多。农活空闲时,小婶和村里一帮妇女到隔壁村里的刺绣厂或编织厂做短工,小叔会背起行李跟着别人去省城的建筑工地上打工,一去就是两三个月,偌大的旧院开始变得空荡荡起来。

  婆依然有坐在桐树下穿针引线的习惯。只是,她老人家手里的针线活从简单厚实的棉衣棉裤变成精巧别致的鞋垫,或者屁股下面的棉布垫之类的手工零活。周末,或是学校放假,我们几个孙儿孙女会一起去旧院看婆。那个时候,一定是婆最开心的'时候。她老人家裂开嘴巴,眉头舒展,满脸乐得像开了花似的,一边做,一边责怪母亲和婶子说,日子好过了,把女人们都惯懒惰了,平日里只顾着里里外外忙活,动不动就给你们买街上的鞋子穿,好看不经穿,还捂脚,瞧你们的脚,一个个臭烘烘的,真是遭罪呢!说完,婆慢慢起身,走到厢房里,从漆黑低矮的柜子里取出事先做好的一双双崭新的鞋垫,一一铺到我们鞋子里,然后,又开始做垫子。那垫子,是用一块块方的,三角的,或者斜角的碎花布拼接而成,婆在里面铺了一层薄薄的棉花,让我们带到学校,绑在木凳子上,漂亮又软和,坐着屁股可舒坦呢!

  渐渐的,婆在桐花的凋谢和云雀的叫声里一年年老去。她很安于自己的村妇日子,却一个劲地告诫我,要好好念书,争取过上城里人的日子,否则,会像她一样,围着锅台转一辈子。那一年的夏天,婆还带着我去了千里之外的二姑家。那几日里,二姑牵着我和婆的手,穿梭在邯郸城一条条繁华喧嚣的街巷、一家家人潮涌动的商场、一片片花草吐艳的公园里……看着眼前这一片琳琅满目、异彩纷呈的新天地,我第一次对城里人以及城里人的生活有了非常清晰的概念。内心深处,竟不由自主陡然升腾起一股子强烈的欲望,我要苦读,要跳出农门,要成为城里人。

  终于有一天,我从村子里走出来了,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城里的桐花树极少,即便有,也不被人注意。尤其是落雨的时候,巷子里不知谁家墙头上伸出几枝桐花,怯生生地开。风过,几片桐花,跌落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被一辆辆车、一双双脚,随意碾过和踩踏,先是皱巴巴的,后被碾成一团花泥,很破败的模样。

  后来,爱上读书,爱上写作。我的校园里,唯一一棵桐树也会如期盛开。桐花开时,我从树下走过,心底总有一抹柔柔的亮光,带着一份回忆和念想,让我的脚步慢下来,任一树紫色的花香,沾满衣襟。

  这个五月,我又回到老屋,小叔门口的两棵桐树已被砍得只剩靠门房的半边了。只是,我亲爱的婆已不在人世。当年的小叔和我一样,迈过人生不惑。小叔说,这桐树长得太茂盛,挡住了路边的电线杆,不得已,砍掉的。砍掉的粗壮枝干,随意被扔在后院的柴棚里,散成一堆。小叔闲下来了,嘴里叼根烟,坐在那里,一枝一杆劈成柴禾用。地上,一串串未及凋谢的桐花,斜斜地,懒散地趴着,像父辈们渐渐老去的日子,杂沓、平素和无常。

  已近黄昏,忽而想去婆的坟地看看了。我忙给小叔打了招呼,一个人径直朝村里的坟地走去。

  坟地不远,靠着村子最南边水渠旁边一片空地。我的双脚走在熟悉而亲切的村子里,家家户户顺着后院的土墙边,都会立着几株高大婆娑的桐树,白色的桐花一簇簇密密匝匝地怒放,香气浓郁,大老远就熏得人想打几个喷嚏呢。

  斜阳下,坟地静悄悄的。一丛丛的杂草和野花肆无忌惮地疯长着,绿旺旺地铺了一地。坟的四周,爬满了一簇簇恣意摊开的迎春树,翠生生的叶子和枝蔓像给坟上盖了一层柔软的被子。婆的坟和爷紧挨着。坟头边,除了两棵长青松柏之外,还有两棵梧桐,一左一右,粗壮如我的手腕。桐树上,几片桐花,正灼灼而开。

  要说的是,婆已在这里安静睡了五年。如她老人家所愿,她没有睡在桐木做的棺材里,是敦实的松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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