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我中秋打回家的那个电话是通到医院的,所有人都知道,唯独我。爷爷硬是不让父亲说,还偷偷把家里电话做了呼叫转移。我问他,有没有吃月饼?他说吃了,好吃。而事实上,当时他已经不能再吃月饼了。
放假回到家,爷爷在家里头等我,做了一桌子菜,当时什么都不知道,一看见鱼虾就往桌子上扑。他就那么看着我吃,一面嘴里念叨着,这孩子,瘦了,在学校肯定没得吃。后来妹妹跟我说起,才知道,在我回来之前,他就已经住院了。听说我要回来,他向医生要求一定要回家,他说,我孙女难得回来一次,动了手术天晓得我还起不起得来,我得再给她做顿饭。医生扭不过他就只好同意了。
这一切,家里没有人告诉我。我知道,他们是怕我难过,如果知道我最敬爱的爷爷患了癌症,我一定没办法接受。只是纸终于还是包不住火的,就在爷爷手术的前一天,父亲告诉我,爷爷要动个比较大的手术,今天你去医院陪他吧。我问他爷爷得了什么病。父亲说,胃癌。那一刻,我傻了,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从来,没有那么绝望过。
爷爷被送上手术床的时候,还一直抓着我的手,直到到了手术室门口才不得不放开。我说,您别怕,我在外头陪您呢。他点了点头。这样的场景多么熟悉。小的时候,我老是生病,有时候半夜还会突然发起烧来,爷爷就这么抱着我跑去医院,到了诊室,有几次还要全身检查,家属不让进去,我不肯,就死死拽住他的手。如今一晃就是十几年,爷爷老了,走在街上,我已经可以与他齐肩,每次我去挽他的手,他总是说,你一个大姑娘老挽着我一个糟老头,多丢人。
手术比预期要长了一个多小时,这是我有生以来最漫长的时刻。脚底站得火辣辣的,很累,但是就是不愿意离开手术室门前一步。我试着向里头张望,可惜什么也看不到。最后,我就蹲在手术室的门边,眼睁睁盯着门缝。隔着一扇犹如生死的大门,第一次尝到了离别的苦,那么害怕,那么恐慌,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任何东西去换,只要我的爷爷能够平平安安。虽说生离死别,生老病死是人生中的常事,但是真要是刀子戳进你的心房,你怎么能摇摇头说一点不疼呢?
手术结束后,主治医生跟爸爸谈了很久,说手术是成功的,但是病情并不乐观,虽然不算晚期,可淋巴细胞也已经有了扩散的可能。一切都像一场噩梦,虽然不知道会不会就此结束,但唯一可以相信的是,最危险的时候暂时已经过去了。爷爷动完手术的那一夜,我也狠狠发了一场高烧,一点力气也没有,回到家瘫在床上,一闭眼就睡过去了。我梦见了爷爷做的豆花圆子、酸梅汤,梦见了从前用过的小三轮,梦见了宁波老巷子前的雪堆,猛然惊醒,竟发现枕边湿了一片。
如预期的,爷爷在隔离病房观察了二十四个小时后被转移到了普通加护病房。我一早赶到的时候,他已经躺在那里了,浑身插满了管子,吊着氧气,十来包点滴注射液依次挂在注射架上。他听见我的声音便吃力地转过头来,嘴一张一合的',像是透不过气来,又像是想说什么,我吓怕了,问他是不是哪里难受。他抬起手伸了伸,手指钩住我的手腕,紧了紧,抓着我不放,整个身体就安静下来了。因为他刀口在胸腔与胃部的连接处,胃被切除了五分之四,管子插在里面,用来排出一些血水,他不能喝水,不能动,甚至是一咳嗽就痛得厉害。我说,你难受就说。他摇摇头,硬是不吭声,痛的时候就皱一下眉头,或者紧紧拽床单。要是疼痛能够转移该多好,这样我就可以为他分担一点,而不是向现在这样,只能手足无措地眼巴巴流泪。床上躺着的是我的爷爷,病房里放映的是我从来不曾考虑过的画面,握着他瘦削的手,看着他几乎被高血压,糖尿病,痛风,胃癌搞垮了的身子,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它们仍饱含着慈爱。这样的慈爱,是他曾经为了哄我睡觉,整夜抱着我踱步在旧屋里的慈爱,是他为了哄我开心带我去动物园给我买糖水棒冰的慈爱,是他骑着单车冒着雨来学校给我送冬衣的慈爱,是他悉心给我做菜时候的慈爱。我喜欢吃有些硬的米饭,他明明自己咬不动,却还是只在电饭宝了放了一点水。我喜欢雪天,他明明自己怕冷,却还是陪我在雪堆里蹲很久,结果关节炎越来越厉害。每次我要远行的时候,他总是呆在屋里头不出来,奶奶不舍得,他就说,现在的孩子哪有不出去的,其实我知道,他心里更不舍得。每次我受了委屈却还强撑的时候,他总能很容易看出我被头发掩盖住的微红的眼圈,他就这么盯着我看,一言不发,他是不知道怎样来安慰。小时侯,喜欢绕在他膝边听他讲当年战争革命的故事或者是听一些奇怪的民间传说,现在长大了,就想着外面的世界,可他还是跟从前一样,没事就巴望着窗口等,希望我能来他家,哪怕就是吃餐晚饭也好。这些话他从来不说,他是个中国传统式坚强到骨子里的男人,不流泪,甚至是不抱怨,儿女情长在他看来是不足挂齿,却是怎么放也放不开。
家里人都说,我是他最好的药引,再难受的病,我一陪着他,他就开心,忙里忙外地给我张罗吃的,用的。他常说,丫,不知道爷爷还等不等得到看你结婚,生孩子。要是等到了,我就给你带孩子。每每他这样说起,我就漫不经心地回答他,能,当然能,您活到一百岁都不成问题。此刻,当我看着躺在病床上,憔悴到只剩下一把骨头的爷爷,这些无关痛痒的回答如鞭子痛笞在我身上,很痛,很痛,爷啊,你无论如何要挺过去,看我结婚,等着抱我的孩子。
我记得爷爷曾经问过我,他说,丫,你学那中文有啥用啊?我说,写字用。他说,写啥?给爷爷写个传能行不?然而,这些卑微的文字,根本无法记录您生命的一角,爷爷,等您好了,我一定给您写,不用给别人看,就只写给您看,不论好不好,咱就用这些字圆您一个梦。
近乎深夜,尽管很累,但仍是睡意全无,原先的泪迹还未干,看了看窗外,眼眶里竟又涌出一滩水来。爷爷老了,说到底我们还是隔了一代的人,再过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他还是会离开,留我一个人对着翻江倒海的记忆和过往。岁月终究会慢慢老去,留下班驳的影,像是生来的胎记,也像是离开的脚印,说不尽的离愁别绪,道不清的悲欢离合,生命在感恩中滋长,缠住的彼此便永远也放不开。
生命情结太过浩瀚,所以很多的人选择沉默,只用心去感受。这样的情结,看似轻如薄缕,实则重如泰山。
【生命情结散文】相关文章:
1.过年情结散文
2.韭花情结散文
3.情结优美散文
4.山楂情结散文
5.音乐情结散文
6.刺猬情结散文
7.年味情结散文
8.博客情结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