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与回望散文

2020-08-27散文

乡愁与回望散文

  清明期间,从千里之外回到暌违近二十载的故乡,为父母扫完墓,我便跟二哥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到老屋周边的几个山头转悠,寻觅儿时踪迹。

  第一天,去拜访凳子坳。走过堂弟家那块依田边蜿蜒而过的约五六十米长的田塍小路,就开始爬坡。一条之字形的黄泥小道,很快就把我们带到了牛牯岭。这是二哥幼时经常放牛的地方,也是我记忆深刻的地方。路的右边,有贴着草皮生长的紫红的地捻子,有果实成熟时便在饱满的顶端裂开一个或几个小口好似朝着人憨笑的朝天缸,还有红得透亮的一簇一簇挂在带刺的蓬叶间的覆盆子,而也有尸骨移走了其棺木却横七竖八乱拱于地面,每每把幼小的我们吓得汗毛直竖的两个大破坟——这样的景象当然不复存在,眼前所见,尽是即将成年的连片杉树和凤尾森森的毛竹。路的左边,站着父亲六十年代中期栽的几棵板栗树。时光流去四十多年,树已亭亭如盖,干粗如桶。我不记得是否在这树下捡过油红发亮的栗子,但我清楚地记得,板栗树还小时,我跟父亲到过这上头,在树的周围种红薯、芋头、玉米和荞头等,那时这里还是一块不小的菜地。如今已看不出菜地的模样,只有三四棵高大的板栗树寂寞地站着,树下杂草丛生——板栗树显然被人遗弃了:父亲已过世好多年了。

  穿过一段光线阴暗的头上杉树枝条相互纠缠的潮湿小路,我和二哥来到了一个丁字形的三岔路口,我们走的是丁字上面一横,它从老屋开始,一直延伸到县城。丁字的脚下,是个山窝窝,那里植被丰富,竹树混生:楠竹、毛竹、水竹、黑竹、斑竹、甜竹、苦竹、马蹄竹、凤尾竹、钓竿竹……数不胜数;杉树、枫树、栎树、棠梨、杨梅、枇杷、大叶樟、小叶樟、山苍子、五味子……应有尽有。竹树之间还随处攀爬着巨蟒一般的野生的葡萄藤和至今仍给我留下美好印象的一种吃起来绵甜软糯、齿颊留香的果实,它也结于藤上,外壳形如牛卵,一掰两瓣,那椭圆的果肉两粒或三粒莹白如玉地嵌在洋红的凹槽处。遗憾的是,我对它的学名到现在也不得而知。不知二哥此时在想什么,但我知道他一定在想些什么:是爬树摘杨梅、枇杷时的心急、饕餮,是捋山苍子打竹筒枪时的忘情、狂欢,还是学画眉鸟叫时的天真、滑稽?这些是我从他突然发亮的双眸中读到的信息。山窝窝里的各种生物仍然朝气蓬勃,而我和二哥正开始走在由中年迈至老年的路上。

  黑松林还在吗?走过三岔路口,我的脑中即跳出这个疑问。黑松林,是我们去姑妈家或进城上学常常路过的一片松树林。林中树木,还未成年,约有一两层楼高,因纵横成行,又长得郁郁葱葱,很有美感,深得我们的喜爱,我们便从当时读的教科书或一本什么书上搬来一个名词共同为它命名。才走过一个两旁遍布油茶林的斜坡,一阵满含松香的山风就吹了过来,哦,黑松林已近在眼前,我感到无数松枝宛如手臂击着柔和的节拍在欢迎我们。“还记得我吗?”走过时,我在心底轻轻地问。忽而又想:无论黑松林是否还记得我们,我们现在还在,只是,当有一天,黑松林还在时,我们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凳子坳终于露脸了。这是一个平坦的山头,进城的路由西而东纵穿而过,路两旁各站几棵其树干得两个成年人方能合抱的香樟树,树下稳稳地安置着几张用厚厚的杉树板制作的简易条凳——这或许就是凳子坳的得名由来——树不知何年何人而栽,看那虬劲中又分明兼了几分沧桑的枝桠,可以判断它们很有些年头了,而且当年栽种它们的人也许早就化作大自然的一缕轻烟了。此处留给我的是一幅幅生动有趣的乡村风情画:时近黄昏,远处、近处山窝洼里的人家其青灰的瓦顶上升起了袅袅炊烟,而一群从县城赶集归来的人挑着担子陆陆续续地从东面的陡陡的路基下一一冒出他们形形色色的头——或戴着崭新的竹笠,或罩着陈旧的草帽,或挽着一条花毛巾,或顶一圈随手从路边拗来的几枝树叶圈成的东西——上得山来,把那箩筐、撮箕、竹篮或布袋的担子一撂,便不约而同地往那守候已久的大香樟树脚下的厚实而光滑的长条凳坐去,然后,阿公阿伯们卷支喇叭烟美美地抽,边抽边享受黄昏山野凉爽的清风,兼以唠嗑赶集的种种见闻,七姑八嫂们松开紧紧束在身上的背带,反手将卧在背上的婴幼儿捞到胸前,转过身——也有人并不转——撩起衣服喂奶,哥哥姐姐们并不闲着,他们来自不同的村寨,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打情骂俏,或对一场歌词尽是哥呀妹呀的山歌。等到汗涔涔的脊背和肩头干透,等到吃奶的娃儿露出笑容或再次满足的睡去,等到青年男女山歌对出输赢,他们才又重拾担子,继续匆匆的脚步。我是当年跟在父亲或母亲身后一个走起路来脚下发出踢踢踏踏的声响的八九岁的`小女孩。那时,我就懂得,凳子坳是个好地方,它给人带来阴凉,它给人驱走暑气,它还让人恢复力气。前几年,山脚下已开辟了环山公路,乡亲们不再翻山越岭走这条崎岖的道路进城赶集了,由于人迹罕至,原先宽阔、干净的路面铺满厚厚的落叶,杂草也由两旁往路中央蔓生,木凳不再光滑,颜色晦涩不堪,有的地方甚至一摁便塌陷一块,散发出腐朽的气息。总有一天,这个山头连同这条路,会湮灭在乡村的历史和人们的记忆中的,我想。然而,湮灭于历史和记忆中的,又岂止是一个山头和一条路呢?尚且,凳子坳湮灭与消失的只是路的一种形式,它的实体还在,而当年那些抽烟、喂奶、对歌的人呢?他们现在——以后——又在哪里?将化为怎样的形式?我竟进而想到了这些。

  关门岭——不知因何得名——是我跟二哥及两个堂哥到大队的中心小学读书时日日必须攀爬的一座对成年人而言不算很高,可对才年过十岁的我来说,却实在是有点高的山岭,它与凳子坳东西遥遥相望,凳子坳位东,它位西,距离老屋也较远。因此,第二日,当我们抛却走了一段坑坑洼洼新修不久的公路、重拾童年上学的老路登上山头时,已近中午。一到山头,目光触及路的右侧迎面而立的枝叶繁茂的大枫树时,我便笑着问二哥:

  “还记得吗,二哥——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你所搞的恶作剧?”

  “记得,童年的事情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二哥笑笑,慢条斯理地说,“那时懂什么事,只会穷开心。”

  “你是开心死了,我可吓得不轻。你知道吗——二哥?当落在后面的我,好不容易登上山顶想拼命追赶你们时,却猛然看到你粘在枫树身上的血写的纸条,是一种什么心情吗?”

  二哥嘿嘿笑着,我生怕他忘记似的继续说道:“妈呀——我尖叫一声,回头就跑,边跑边想,我一定是遇上传说中的树精或妖怪了!这下怎么办?这下怎么办?你们走得影子都看不见了,我一连三次试图走过那棵大枫树,可三次都打了退堂鼓。‘我的鲜血没有白流,我的鲜血没有白流’这句笔画老粗又歪歪斜斜地写在纸上的话,反复在我的脑中怪叫着,我又惊又怕,急得团团转,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我们根本没有走远,就躲在附近的草丛中。”二哥接过我的话头,“等着看你的反应,没想到你那么胆小,看到纸条拔腿就跑,然后又双脚颤悠悠地走回来,可是一连几次也不敢从那棵大枫树前面走过。其实——”二哥话题一转,“那张纸是我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你没看出上面绿色的细条纹和我的字迹吗?怎么会是鬼书呢!”

  “哎唷,那种时候谁还看得见纸上的绿条纹和你的字迹啊,满眼尽是鲜红的血淋淋的大字,吓都吓死了!”我回二哥。继而又问:“当时你为什么会想到搞这个恶作剧来吓唬我呢?”

  “哈哈!事有凑巧。“二哥似乎回到了童年,兴味无穷的说,“快走到枫树脚下时,我一只脚的大母趾狠狠踢到路中间一块突起的石头上,顿时鲜血直流,而这时你正好远远地落在后面,就设法吓一吓你,让你以后不敢再掉队,害得我们常常饿肚子等你。”

  “哦,看来你的鲜血真的没有白流呀!”“哈哈哈!”说完,我俩不约而同地朗声笑了起来。往事已经如烟,老枫树还记得在它脚下曾经发生过的这个故事吗?

  想到这里,不知怎么,鼻子竟有点酸酸的,我蓦地想起了家族内外那些得以享受天年或不幸匆匆离世的亲人,他们再也不能像我跟二哥一样:在生养自己的地方,登上哪座山头,呼吸新鲜的空气,感受人生的种种了,他们已化作山野的一抔黄土,成为滋养大自然子民们的一滴养分了。这是多么遗憾的事呀!然而,谁又能长生不老呢?即便权重如山,即便万人之上,命运的结局最终都一样,谁也无法选择。关键是:来过,并且没有虚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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