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不是小燕子,而是我幼儿园小班时的同桌,一个细细瘦瘦的小丫头。
可她长相确确有些名符其实,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像小燕子,短短的下巴像小燕子,两只小手习惯地向后抿起,也像时常停落在电线上跃然欲飞的小燕子。还有她那两条细瘦的小腿,就像小燕子剪刀似的长尾巴。我常常怀疑她是燕子变的,总想问问她以得证实,又怕她恼。
她爱动,爱笑,也爱哭。但最让我讨厌的是她凡事总爱向老师告状,就像老师是她妈妈似的。还有,每次站队做游戏,老师让大家手拉手站成一圈时,她总会抽楞子拉起我的手用我干净的袖子快似闪电地猛擦她的大鼻涕,不管你穿的是新衣还是旧衣,好像我的袖子就是为她准备的手帕。
妈妈责备我不讲卫生,又不是没带手帕,怎么老用袖子揩鼻涕呢?我申辨,鬼才信呢!那是我有生第一次有被人冤枉的感受,恨然于心几次想给她点厉害和她打上一架,可我怕她那尖利利的指甲和剌耳的尖嚎,一直没敢。她每次都是乘人不备,突然的,快捷的,十分训练有素的用你的袖子去讲她的卫生,使你猝不及防,等你反应过来,袖口上早是亮闪闪的一片了。
忘了是从哪儿弄到块皂角,好像是哥哥从同学那儿搞来专事恶作剧之用的。那是只黑黑亮亮的大豆荚,掰开是白白绿绿的芯子,闻之能使人喷嚏连天,涕泪涟涟。我弄碎抹一点在袖口,那天就满怀期待地等做游戏,等手拉手排队。小燕终于在用我的袖子讲卫生时有了收获,起初是张大嘴像只嗷嗷待哺的燕雏,接着便是喷嚏连天,游戏都没做成,哇哇哭的一塌糊涂。老师领她在水龙头上又冲又洗折腾了好半天。可怜的她那张白净的小脸红得就像小燕子的脖颈。第二天上学,她无精打采,像大病初愈,眼红成两粒山楂,小鼻子也红成鸡冠子。她看我,眼光里满是怀疑,我当然是一脸的无辜。不过得意之余心里总有点负罪之感,愧愧地老想找个机会赎罪,我毕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啊。
那天妈妈送我去幼儿园,我就缠着妈一下买了两只冰棍,想自己吃一只,留一支给小燕。边吃边走,进幼儿园时已经上课。上课是不许吃零食的,我在门外狼吞虎咽地把自己那只含在嘴里,给小燕的一支就放在了教室外的窗台上,好下课给她。我悄悄告诉她,她也很高兴,一直往那个窗台瞅。好容易盼到下课铃响,我俩飞奔而出。可惜,窗台上仅剩下一支竹棍和一张湿淋淋的腊纸。小燕再次把她怀疑的目光盯在我脸上,问我是否记错了地方。我们找遍所有的窗台,都未找到那只完好的冰棍,就坚信是被人偷吃了。
她拉我报告了老师。可气的是老师竟然笑着问我:是不是你自己吃了,忘了?你进屋时我明明看你还吃着嘛!我就解释,越说越感到小燕的眼光变得怪怪的,小嘴也越噘越高。
唉,早知如此,我还不如自己吃了呢,那是一支多好的冰棍呀,晶莹剔透,冰凉酸甜。此事成了我那个夏天最大的损失,令我一直耿耿于怀。也成了我童年记忆里最蠢的一件事,那时的我竟然不知道冰棍在阳光下是会自行溶化的。
小燕也一定以为我是在骗她,恨恨的好久都不理我。
那天傍晚妈来接我,正站在院子里和老师说话,小燕突然跑过去,抱住我妈妈的手说我调戏了她。妈妈和老师一怔,都哈哈大笑起来。我脸一下热似火碳,我不知道什么是调戏,可歌里唱的是不许调戏妇女们的,那肯定是非常不好的事,就大声分辨。可在妈和老师的微笑里,我的分辨竟然那样苍白无力。我终于委屈得嚎啕大哭,好像自己真的调戏了小燕。
回家妈妈将此事当笑话说了,哥哥就此为由开始欺负我,我稍有反抗,他就会用食指刮着自己的脸说:“羞!羞!调戏妇女!”我马上语塞,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被人抓了现行的大流氓。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呀,简直不死不足以洗我冤屈证吾清白!
我由此心生恨懑,绝不再和小燕说一句话。这个恶毒的黄毛丫头也太那个了,心里就开始构思复仇大计,可惜未待我那计划得以完善,小燕竟悄然离去。她没再来幼儿园,不知为什么,也不知去了哪里。
似乎是那年春节,妈带我上街,那时小城的中心还巍巍然立着那座《水浒》中高唐县令对梁山好汉呼风唤雨大施妖法的城楼,那是城中的最高点,闲暇之时人们可以随便登临玩耍。经由楼下之时,我隐约听见有人呼我,抬头就见楼上一个一身红装的小女孩子,正趴在栏杆上向我挥着手帕又喊又叫,像是小燕。那一刻,我心中对她的仇恨登时雪化冰消,代之而起的是亲切和兴奋。我挣脱妈妈的手兴冲冲跑上楼去。拨开熙攘的游人,找遍了城楼,并没见到小燕。妈说也许走了,也许根本不是你的小朋友。我一下觉得非常失落,好像丢了心爱的玩具,一天都闷闷不乐。
我再没见过小燕,后来我随父母工作调动也离开了那座古城。
几十年恍如一梦,那年驱车路经古城,又见古城楼,心不免凄然。年久失修,它已破败的摇摇欲倾,映衬于高楼大厦间和蓝天白云下更显荒凉。原来,它竟然是那么瘦小、低矮、破烂,一点不似我记忆中那般高大巍峨。立身楼下,抚摸着那被风化的坑坑洼洼的青砖,我悠悠然好像又回到了遥远的童年,一个小不点正牵着妈妈的手在此蹦蹦跳跳。仰望红漆斑驳的雕栏,就见小燕一身红装,凭栏挥舞着手帕正冲我傻笑……
2005.1.27.晨